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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他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备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着防着索兴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他可不出来。安公子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个见识来了。

    你道他有了个甚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罢安公子便向那鞘马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这是甚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串谢仪。”那女子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罢。”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是稳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他算多剩了一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合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客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甚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

    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想了想“我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南河掉了个过儿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他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这可没的说的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的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严谨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揎呢!

    无奈人家的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陪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得到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南河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一派像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的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么我的行藏他知道得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不止是甚么给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为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占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道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既提得了来夜间又有甚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你益发在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涨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兴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说的来如亲眼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他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况且看他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他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才得了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搧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他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也绝不得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荡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错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合公子攀谈了这番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

    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坐。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一定是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他的姓字名谁、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从那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开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至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直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他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他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合他打饥荒了。你老白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躲到那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褚爷给你老捎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店家、骡夫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说的务必等他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行李背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他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他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

    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熏天他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

    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驴儿的便是这个人。他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他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着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的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答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他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同病相怜的心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荡把这事弄个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间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他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

    言归正传。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合那个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骡夫能如此尽心到去倒得赏他一赏。”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个铃铛稀啷哗啷山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评话却没有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杈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搧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个一跑那三个也跟了下来。

    那白脸儿狼摔的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头骡子跑那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行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个骡子骂道“不填还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笸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着卖茶化缘。

    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了来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天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

    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上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的过这岗子去吗?”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俩月头里出了一个山猫儿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罢。”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拉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高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多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店钱。”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发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剩个几百钱香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

    不由分说就先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嘈嘈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个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门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呀!”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

    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楂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像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一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罢。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山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

    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正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光门儿望着里面像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罢。”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灯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帮着穿梭也价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陪着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的。”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

    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里又斟上一盅说道“喝一盅!

    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煞水像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敢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呸!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把我的酒也泼了盅子也摔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

    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后拧。公子“嗳哟”了一声不由的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大师傅我是失手不要动怒!”

    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紧了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铜旋子指铜盆]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似价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的一身鸡皮疙瘩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泪气喘声嘶的分儿也不知要怎样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傅可怜你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呸!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蜂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家作这桩慈悲勾当。像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见儿的给你留个囫囵尸首给你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的吓的这个嘴脸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罢!”

    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脯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按公子的心窝儿。可怜公子此时早已魄散魂飞双眼紧闭!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冒劲对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嗳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了一个。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