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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61部分阅读

    起羽扇,轻轻地扣在马谡的手上:“不可妄言!”

    他沉思着,郑重叮咛道:“季常,此事干系重大,你具表上告主公,不要在外宣传。”

    马良到底是谨慎性子,刘封和关羽的这一段仇怨太扎眼,一个是刘备的螟蛉养子,一个是刘备的义弟。两个人的身份地位都强过自己,处理不妥,倒有构陷嫌疑,反而为自己惹上卸不掉的灾祸。

    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怎么做。”

    这时,修远推门而入,把粘着翎毛的一封信呈过来:“先生,刚收到的加急军报。”

    诸葛亮翻了翻加急军报,不重,却硌手,像一根刺,翎毛拆下来,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撕成两半,毛屑粘着手指怎么也甩不掉。

    诸葛亮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军报,羽扇神经质地扬起来,又覆下去,人失魂般呆住了,恍惚听见谁喊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东三郡,”他滞滞地说,“丢了……”

    粘在信上的另一半翎毛脱落了,刚一飞出去,便分裂成细小的屑,像一个破碎的理想。

    第四章 吴蜀结深仇,刘备矢志东征

    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鲜绿的新芽像去冬残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头摇曳出冷冽的悲伤。春天的温暖气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里,东君的力量劈不开那坚重,只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间已迷蒙了城市的天空。

    诸葛亮踏入汉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让他冷噤不断,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张脸,稍稍挡住来路不明的风。他走到西苑门口,还不曾进去,便见廊下立着一个人。他半垂着头,轻轻哆嗦着手脚,檐下落着细细的水丝儿,也不敢躲避,像个麻木的冰雕。

    “军师……”他弱弱地喊,行礼的时候,双手僵得合不拢。

    诸葛亮刹那间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门口候着,怎么不进去?”

    麋竺擤了擤鼻子,声音抽得像被风灌进了喉咙:“我,我……”泪水滚过他的脸,“没脸见主公……”

    诸葛亮心底叹了口气,麋竺是在为弟弟糜芳负罪愧疚。东吴兵犯荆州,麋芳身为南郡太守,居然开城投降,致关羽退无可退,覆败身死。

    他深知麋竺心结,温声劝慰道:“子仲毋要自责过甚,主公仁义宽厚,不会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宽心!”

    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惭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门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却辜负了主公仁德,害死了关将军……”他把头垂得更低,隐忍的哭声闷在胸中,仿佛透不出的气。

    诸葛亮心中恻然,却听见里屋“乒乓”一阵巨响,然后是刘备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音又粗又躁,那暴风骤雨般的狂怒中还隐没着另一个人的低语,仿佛躲在灯影里拍翅膀的飞蛾。

    “谁在里面?”诸葛亮问门口铃下。

    “是公子!”

    诸葛亮一惊,原来刘封回成都了!关羽丢失荆州,曹军又趁势起兵攻打东三郡,刘封与孟达不和,两人素生龃龉,各怀私愤,孟达因而叛逃曹魏,仿佛连锁反应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变。刘封支撑不住,只得弃城奔逃,前锋军报刚到,不想几日之后,刘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里的吼声越来越大,凶悍得几乎要将那房顶掀翻了。麋竺听见刘备的怒骂,又惊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层,死命地憋着哭声,喉咙里仿佛拉风箱似的哼哼。

    诸葛亮心生怜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体沉疴,需得静养,等主公病愈,你再来请安,可好?”

    麋竺知道,诸葛亮是想让自己避过风头。刘备正在气头上,对儿子刘封尚且詈骂相加,何况是叛臣的兄长?他没有反对,嘶哑着嗓子说:“麻烦转告主公,竺在家日日斋素,为关将军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愿受主公责罚!”他没有说下去了,擦着眼泪一步步离开,佝偻的背战栗在风雪里,像一节垂死的枯木。

    诸葛亮惆怅地一叹,握在手里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划得掌心生痛。他轻轻地走进了门,却没有立刻走入暖阁,只在外间停下。

    暖阁内的骂声越来越大,声音仿佛山洪暴发,冲得耳膜哗啦乱响:“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砰!”有什么硬物被掷下:“你二叔几次飞书让你发兵救援,你却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你二叔兵败麦城,无路可走……”骂声带了惨痛的哭腔,颤颤的让人的心发酸。

    有很低的说话声嗡嗡地飘起,似乎刘封说了什么,刘备的声音又炸开了:“扯淡!什么山郡初附,不可动摇?是你二叔的命重要,还是你那狗屁城池重要?纵然你发兵驰援,东三郡便会丢么?你救得你二叔,凭你二叔的武略,不能一起守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山郡?荆州丢失,你二叔……”声音哽咽地顿了一下,立刻又迅速地拔高了,“曹操才趁势攻打东三郡,你知不知什么叫唇亡齿寒?没有荆州为声援,汉水上游的东三郡凭什么抗格曹操?你和孟达不和,逼得他叛逃,把东三郡都丢给了曹操!你一不该不救你二叔,二不该逼反孟达,三不该弃城当逃兵,身负重罪,还有脸来成都见我,我若是你,早就一头撞死谢罪了!”

    连珠炮似的质问仿佛钢鞭一样着力打下,刘封应答的声音更低了,断断续续仿佛临终之人的垂死呻吟,刘备的怒声再次掐断了他的辩解:“丧师辱君,背信弃义,你还算是个人吗?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你也不用认我这个父亲,你立刻负罪前去有司,自系牢狱!别让我再看见你!”

    “哐!”又一件硬物砸在地上,器物碎裂的声音刺得耳朵难受,一声雷霆般暴烈的吼叫卷向了房顶:“滚!”

    暖阁的门被狠狠撞开,刘封紫涨着面皮冲了出来,眼里含着委屈的泪花,也没看见诸葛亮,咬着牙齿跑出了门。

    诸葛亮向前走了一步,被刘封撞开的小门吱嘎吱嘎地来回扇动,他立在门后,正在踌躇该不该进去,晃动的门被人轻轻一推,走出来背着药箱的医官。

    诸葛亮忙问道:“主公的病怎样了?”

    医官参礼一拜,面露忧愁地说:“主公连日高热,小的给他行过针,热度已退了。但身体疲乏虚弱,又不肯进食进药,长此以往,身体吃不消,唉……”

    诸葛亮明白了,自得知关羽战死,刘备悲痛难当,遂大病不起。心里因郁积了痛悔相加的气,多日不得开解,痛苦压得刘备百般愁烦,只有糟践自己,用这种自虐之法割去心头的痛瘤。

    他想着很是难过,低声叮咛道:“先去煎药吧。”他紧紧一捏羽扇,轻悄悄地走入了暖阁。

    阁里热烘烘地烧着炭火,火焰滋滋地爆开出耀眼的红花,一地里跪着大气不出的内侍宫女,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撒着粉碎的香炉、玉佩、碗碟,两个内侍小心翼翼捡起碎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刘备半卧在榻上,手心里死命抓着被褥,似乎余怒未消,因怒而发红的脸渐渐苍白下去,闪着泪光的眼睛里深含着泛滥如潮的悲痛。

    有内侍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跪在榻前,蚊子似的说:“主公,请进膳!”

    没听见说话,只见刘备扬起手臂,将那碗白粥掀翻在地,碗摔成了三片,浓浓的米粥绸子似的滑出去一大片,他怒声大喝:“滚!”

    满屋的内侍宫女都吓黄了脸,可没一个敢真的离开,只是把头埋在肩膀之间,浑身打着哆嗦。

    “主公!”诸葛亮轻轻地唤着,无声无息地在床边跪下。

    刘备愤怒的神情霎时变了,犹如被清水稀释的浓色,他怔然地称呼着:“孔明……”

    诸葛亮一字一停,一声一凝:“亮请主公不要再糟践自己!”

    刘备把脸缓缓地转了过去,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背对着诸葛亮,抽泣的声音很哀很痛:“当初我若不答应云长便宜行事,他就不会调走江陵守军,东吴又如何能轻易拿下江陵,他便不会、不会……”

    诸葛亮听得伤感,他镇定着心神,安慰道:“主公何须自责?东吴觊觎荆州之心从未消亡,纵无调兵之举,他们也会赚取荆州。这次是吕蒙使诈计,骗了云长,非主公之咎!”

    “不……”刘备摇着头,声音像上下起颤的扁担,“云长自来听我的话,从来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若是起初不应允他,他就不会疏忽大意,荆州便不会丢……他更不会、不会死……”说出这个字困难得像从烈火中摸出一颗心,让他的灵魂都烧成了烟。

    “云长死了……”他凄凉地喃语着,“可恨孙权贼子,让他身首异处,还把首级送给曹操邀功,云长英雄一世,末路之时却连全尸也保不住!”

    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长出血淋淋的大树,尖利的枝丫伸出去,把整个身体都占满了。

    刘备仰起头,胸腔里迸发出一声悲号:“云长,你听了大哥一生的话,为什么最后就不听话了?我让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宣泄,他抓起枕头用力地摔下去。

    “主公!”诸葛亮跪向前,他大声地喊道,“求你不要自责了!”他重重地磕下头去。

    刘备怔怔的,诸葛亮匍匐的背在他蒙眬的视线里犹如一片半衰的叶子。他紧紧地抓住被单,把脸狠狠地转向里边,泪水肆虐不休,可他没让自己哭出声。

    “孔明,你先出去吧,让我静静、静静……”声音沉甸甸的,仿佛逐渐沉没在坟墓里的一颗心。

    诸葛亮放心不下,可眼前的情景是他根本无法强力扭转的,伤心至极的刘备听不进任何劝诫,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倾诉衷肠。他只好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的晕眩犹如黑布蒙面,他险些一头栽倒,拼着胸中的一股气,他坚韧地挺住了身体,交手一拜:“主公,亮告退!”

    他一句争辩的话都没说,倒退着,倒退着,刘备的背影在视线里犹如扁舟荡漾,直到走出大门,那飘摇的背影仍在脑海里久久不去。

    软绵绵的雨丝静悄悄地扑落,他在寒气四溅的庭院里潸然泪下。

    世间苦痛,或皆如此。

    他长久地没有动,雨丝儿萦绕着他,寒风摧折着他,他像是高崖上孤独生长的青松,一任风霜残损,一任岁月磨砺,悲壮、坚韧而永恒。

    西苑外的长廊上似乎跑来一个人,脚步声隆隆如波涛奔腾,跑得近了些,看见他挂满了泪水的脸上盛着焦虑和悲痛,络腮胡子上缀满了雪花。

    是张飞!他从阆中赶来了!

    犹如被忽然而至的阳光照耀,诸葛亮的精神一振,仿佛刹那之间到来的希望,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牢牢抓住,他大声呼道:“翼德!”

    张飞奔到他面前,哑声道:“军师……”他抓着诸葛亮的胳膊哭了起来。

    诸葛亮拍着他的背,又伤心又欣慰:“翼德,你总算来了!”

    “军师,二哥,二哥……”张飞哭得说不出口。

    “我知道的……”诸葛亮流着泪,轻轻挽了张飞的手,连声说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飞抽泣着不成声:“大哥呢,他怎样了?”

    “他病了。”说起刘备,诸葛亮不禁语调低沉。

    “病了,严重么?”张飞焦急地问。

    诸葛亮哀叹着摇头:“他深责自己当日不该应允云长调兵,为此负疚终日,大病不起,水米不沾,汤药不进,一心糟践身体,谁劝也没用!”

    张飞懊恼地一顿足:“这个傻大哥,二哥的死与他何干?分明是东吴阴毒,害死了二哥,关调不调兵什么事?”

    诸葛亮收了愁音,凝重而认真地说:“翼德,现在只有你能劝主公,主公与你们桃园情深,非兄弟不能慰心。不然,主公再这样下去,臣僚何托,社稷何托?”

    张飞拧着两道黑眉,泪痕斑斑的脸上溢出坚贞的光芒,他紧紧一握诸葛亮的手:“军师放心!”

    他猛一撒手,大踏步朝前走去,诸葛亮回转身,只见那雄壮的身姿阵风般卷进了房门,身后扬起的尘埃久久不落。

    “大哥!”张飞的喊声犹如春雷滚滚。

    像是撞倒了香炉,又或者是踢翻了巾架,暖阁里的刘备大叫了一声,听得他含糊地喊了一句什么话,刹那间,悲惨的哭声爆发出来。两个男人的号哭犹如开闸的洪水,狂呼着奔向容纳世间痛苦的海洋。

    诸葛亮的心被这哭声震痛了,却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倚在门廊下,望着雨丝在寒风中飘荡,被王府飞檐阻断的天空漏出一线光,仿佛英雄驰骋时挥出去的马鞭,虽然旅途艰难,却始终锲而不舍。

    ※※※

    太阳出来了,阳光隔断了云的流翳,为人间洒下一片青葱翠色。

    诸葛亮轻轻走入王府寝宫,白羽扇覆着两卷文书,虽不沉,却滑溜溜地似摸着两条蛇。内寝里微微侵冷,倒不及外边暖和,刘备半倚在枕上,腿上摊开的书也没有看,却一直在和一个面容清癯的男子说话,那是占梦赵直。

    “主公!”诸葛亮参礼道。

    刘备点点头,示意他稍等,转头对赵直道:“昨夜孤梦乘龙入水,俄而水干落井,惊而寐之,可否一解?”

    赵直不假思索地说:“大吉。”

    刘备半信半疑:“当真?”

    “龙为九五之象,入水方能游刃有余,是为至贵之兆,不吉为何?”

    “那,水干落井又应在什么事上?”刘备追问道。

    赵直微微迟疑着,含蓄地说:“蛟龙入水,可为大贵大吉,而物极必反,一朝飞龙在天,也当思亢龙有悔,这是上天告诫做梦者当谨慎行事,便可保有一世富贵。”

    刘备沉默,他怅惘地叹了口气:“多承吉言。”

    他认真地说:“元公,孤想请你入公门,望君不辞!”

    赵直委婉地说:“多蒙大王延请厚恩,但赵直素性粗率,才能鄙陋,公门事务猥多,礼秩繁琐,恐身登官阶,不堪仕任,辜负大王任才之心。”

    刘备明白赵直不愿出仕,他也不强求,思量道:“无妨,孤准你白衣入公门,不登官阶,既不违了元公素志,也能让孤随时咨诹一二,可好?”

    赵直虽为难,但他知这是刘备可以妥协的底线,不得已只好接受了:“这样……直勉力为之,但恐有误大王之处,望大王宽恕!”

    “你放心,孤能得元公首肯,已很欣慰。”刘备和气地说。

    赵直因见诸葛亮一直候在一边,知道有君臣公事要谈,便告辞离开。

    刘备这才看向诸葛亮:“孔明有事么?”

    诸葛亮先不答,却笑道:“主公气色好多了。”

    刘备不禁抚了一下自己的脸:“是么?”他涩然一笑,似对自己的身体好转并不感到兴奋,招手让诸葛亮坐下。

    诸葛亮也不坐,羽扇搭在臂上,掩着两卷文书:“有几件事,第一件,亮想让主公见一个人!”

    “见谁?”

    诸葛亮徐徐地说:“主公重病之时,此人无日不来问候,但因心存愧疚,不敢擅见主公,只能守门而泣。他还在家为云长设了灵堂,日日斋素哀哭,以表咎心。”

    刘备落寞了神情,他已知道了诸葛亮所指何人:“是麋子仲么?”

    “是他,”诸葛亮颔首,“他这会在门口,主公见他么?”

    刘备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

    诸葛亮折转身走出了内寝,不过一刻,他再次走了进来,后面却跟着麋竺。麋竺勾头躬背,脚底下像打蜡一样,一步一滑。

    “子仲!”刘备的声音微微沙哑。

    听见刘备呼唤自己的声音,麋竺像从深海底忽然浮出,他打了个激灵,“噌噌”跑前几步,扑通跪在床边,把头重重一磕,哭着喊道:“主公!”

    刘备伸手去拉他:“别哭别哭,起来吧!”

    麋竺不肯起身,他抽噎道:“竺有罪之人,不敢受主公不拜之恩!”

    “你有什么罪?”刘备微微责怨。

    “麋芳叛城投敌,害得关将军身死,枉受主公没世之恩,不思忠心回报,做出这等滔天之举,非罪而何!”麋竺说得痛心疾首,眼泪染湿了身前的一大片。

    刘备叹声慰藉:“麋芳是麋芳,你是你,兄弟罪不相及!”

    “可麋芳乃家弟,是竺教而不善,不敢辞其咎,恳求主公重罚!”麋竺砰砰地磕头。

    刘备急得高声道:“子仲!起来!”

    这一声惊喝让麋竺抬起了头,他惶惑不宁地看着满脸气恼的刘备,没等他做出反应,诸葛亮已扶起了他:“子仲起来吧!”

    “子仲,”刘备缓缓地放软了语气,声调有些伤楚,“你这是何苦呢?别把他人的罪强加己身,负累重重,咎心忧戚。兄弟虽血脉相连,而行事各异,吾不行连坐,你也毋要诛心。”

    麋竺哽着声音,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刘备倾了身体,手臂伸出去,轻轻搭在糜竺肩上:“子仲,当年我在徐州,遭吕布驱逐,困窘无倚,是你倾尽家财相助。后来,你又舍俸禄,弃官身,随我俯仰辗转,二十年来随从左右,一心赤诚,从无怨色。你妹子嫁我做妻,顺守贞节……”他提到麋夫人,心里一颤,眼泪啪嗒掉落,“这些恩德,我一生未忘,我欠你麋家太多,怎会因兄弟一人之罪而责怨于你,若我生此心,岂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3uww]”

    “主公!”麋竺被震撼得心海翻腾,感动之余,无言以表,唯有呜咽。

    刘备拭去眼角的泪水:“子仲敦雅纯善,我知你为人,你切不要再把愧疚搁在心上,不然,我心也不安!”

    麋竺又戚戚哀哀地哭了好一阵,断续着说了些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也不敢打扰刘备休息,流着眼泪告退离开。

    刘备看着麋竺消失的背影,悲戚地一叹:“子仲这个心结恐怕很难解开了。”

    诸葛亮道:“子仲得主公抚慰,他该当放下,怎会解不开?”

    刘备只是摇头:“你不了解他,他心事重,担了事便放不下。唉,刘玄德无奈又要欠他这一桩心事!”他连声惋叹,见诸葛亮兀自默然,问道:“还有其他事呢?”

    {,}诸葛亮打开羽扇,露出手中的两册文书:“两份急件,一份北方,一份江东!”

    {‘看,}刘备瞅着那两册加了红签的信件,忽地一笑:“你要我先看哪一份?”

    {,}诸葛亮略一想,将其中一份交到刘备手上:“先看这个吧!”

    {‘吧,}轻薄竹简展开来只连了三册,想是事情不繁复,其上的字迹也很少,刘备从头一个字看起,到最后一个字时,握简的手有些发颤。他揉了揉眼睛,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漏字、看跳行,霎时,竹简滑出了手,滑进了被褥里。

    “曹操,死了……”他喃喃地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曹操,他这一生最恨的敌人,最大的对手,于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病死在洛阳王宫,把他身前身后的骂名、指责、猜忌统统都带入了坟墓里。

    多少次他被曹操逼得走投无路,几死其手,他睡梦里也渴望能手刃曹操。他曾经想过,哪一天曹操死了,他一定会大宴群臣,庆贺天下终于少了曹操这个大祸害,那日他定当痛饮三百杯。

    可是,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为什么心里没有半分的欣喜,反而空荡荡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许都,五月梅子刚熟的季节,曹操邀他青梅煮酒,共论天下英雄。酒酣耳热之际,曹操说出了“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的话,吓得他魂飞魄散。后来每每回想,深觉得曹操心机可怕,那虚伪的试探让他好不痛恨。但今天再度记忆,过去的厌恶感如雾散开,浓雾的背后是他从不愿承认的另一张面孔。

    那或者当真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曹操为什么恨他,数次欲置他于死地,正是因为他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非同旁人。曹操视他为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两个第一流的英雄若不能成为朋友,只能选择成为敌人,作为敌人,还有悲悯仁慈可言么?

    他将那竹简重新拿起,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第三遍:“人生无常,曹操虽是国贼,也算是个英雄,英雄离世,总让人悲慨!”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要不要遣使吊唁?”

    诸葛亮道:“可以,我们与曹操虽为敌手,然礼仪不废,人死不加口诛笔伐,方为大器量,但恐使者难以致北。”

    刘备仰首一思:“无妨事,让李正方给孟子度去封信,就算使者去不了北方,探探口风也好。”

    诸葛亮听懂了,李严和孟达交好,孟达自被刘封逼反,李严生怕祸及身,旬月来数度上表请罪,刘备软语相慰,宽以恩意,方才缓解了他的自疑。孟达如今被曹丕任命为新城太守,恰镇守东三郡,若关中陇右的路走不通,可从东汉水北上魏国,一为吊唁,二也可探孟达有否返诚之心,三还能检验李严的情伪。诸葛亮摸透了刘备的心思,却不会轻易袒露,只简短地说:“也好。”

    刘备瞟着诸葛亮手里的第二份文书:“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事?”

    “和第一份差不多,只是人不一样!”诸葛亮将第二册竹简也交给刘备。

    “差不多?”刘备疑惑起来,竹简展开,字数也不多,短短的几行而已。可他还没看完就“噌”地立起来,似喜似狂的神情忽然闪过眉目,他将竹简一丢,仰天长笑。

    他拍着被子歇斯底里地号叫:“死得好,死得好!”情急起来,“啪啪”地打着那册竹简,像是在敲着谁的骨骸,“吕蒙,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也有今天,便宜你了。我本还想有朝一日亲手斩了你人头,为云长报仇,你自己却一命呜呼了,老天真是对你仁德!”

    挖骨锥心的狠话刀子般扎下,诸葛亮暗自叹息。他知道刘备心中的仇恨一天也没有放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厚。

    刘备忽地转过身子,目光像锥子般尖锐:“孔明,我欲发兵东吴,夺回荆州!”

    诸葛亮抓住羽扇的手一颤,几乎掉在地上,又听见刘备恶狠狠的骂声:“碧眼小儿,你等着,我定也叫你身首异处!”

    “主公,”诸葛亮缓缓道,“发兵东吴,兹事体大,切不可意气用事!”

    刘备摆摆手:“我没有意气用事,病了一个多月,我每日都在寻思这事。荆州之失,不可不夺,云长之仇,不可不报,二者皆不能舍,怎不发兵?”

    诸葛亮耐心地说:“如今东吴新得荆州,气焰正高,贸然发兵,他们以全力来守,我们无全力以攻,荆州之仇恐难得报!”

    “我们也以全力去攻!”刘备似下了不可转圜的决心,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决。

    诸葛亮知道现在想要说服刘备,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劝不了,还可能火上浇油,他婉转地劝道:“主公复仇之心,亮也同感,只是一则东吴势强,必在荆州严守以待,我方东进,师途遥远,以疲累之师对安逸之军,胜败难定;二则东吴已称臣北方,我们起兵伐吴,北方若扰攘后方,我方恐两面受敌;三则我们新丧荆州,再失东三郡,元气大伤,士气低微,臣僚气衰,非假时日不得恢复,不如缓过这一阵,先看看诸边形势,再作定夺如何?”

    诸葛亮的分析头头是道,刘备掂量着这三点意见,想了又想,到底是觉得诸葛亮有道理,他又不甘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好,先看看形势吧。”

    诸葛亮紧张的情绪登时松弛了,本想再进几句婉语,却听刘备用不容转圜的语气说:“总有一日要出兵东征,夺回荆州!”

    他发着血淋淋的誓言,像是捏碎了自己的骨头,一块块伴着血吞没,那两册文书死死地抓在掌心,掐得指甲乌紫。

    诸葛亮忽然觉得透骨寒冷的恐惧。

    第五章 谋后世,说服主公杀义子

    阳光透进窗格子,地上笼着火,身体却还觉得冷。冬天早过去了,人们都换上了单衣,只有自己还套着绒绒的棉袍,裹得像个圆球。

    法正缩在被子里,一面打着寒战,一面就着奴仆的手喝药。药真苦啊,很难才咽下去一口,药液才到胃里,恶心感便泛了上来。用了很大的力气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药,一碗药喝完,眼也晕了,头也沉了,脏腑里翻江倒海,连血液都是苦的。

    他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气,昏黄的视线里看见家老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主人,军师将军来了,您见不见?”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干脆地说,“见!”

    他让一个奴婢给自己披上外衣,身后垫了五个软绵绵的隐囊,随意地将散成稻草似的头发往后一梳,不至于让耷在额上的乱发挡住眼睛,刚刚才忙活完,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

    诸葛亮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凉得似乎一块冰,再看法正的脸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额上,身子不停地发着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泪:“孝直怎么病成这样……”

    法正勉强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争强好胜一生,到头来也难免衰残!”

    诸葛亮听他语透悲凉,忙擦了泪,劝慰道:“孝直安心养病,不可存了残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需时日,精心毋忧则为善!”

    法正惨然一叹:“天命有终,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为?”

    诸葛亮见法正如此好强的一个人,竟也哀叹天命,饶是他性格刚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怆。

    法正怅然若失地笑了一声:“我这一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主公那里也没曾去看顾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未尽臣子之谊,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见着主公,代我向他赔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来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刚好了一些,这一两日必定来看你!”

    “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尽臣节,反劳君父屈尊看顾,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叹了口气,点点泪光一闪,“法正半生飘零,自负才高,奈何怀才不遇,屡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数年之内青云扶摇,终不至才学东流,是法正终身之福!”

    他说得动情,眼泪无节制地滚落,举手想擦,又觉得没力气,任那泪水把一张黄蜡的脸染得湿漉漉的。

    诸葛亮从床头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张手绢,轻轻地给法正揩拭:“孝直肝肠,令人感动,主公也知孝直报效之心。”

    法正稳住了那伤感的情绪:“孔明今来,除了看病,还有别的事么?”

    诸葛亮也不隐瞒,坦诚地说:“有几件事,欲与孝直商榷,不知可会扰了孝直静养?”

    法正无所谓地微笑:“说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诀别一样的话从法正的口里坦然而出,让人实堪伤心。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并没有急着说,却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诸葛亮要说机密话,他撑着隐囊摇摇手:“你们暂且下去!”

    屋里仆奴知事,不敢怠慢,一个个相连着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留得满屋的热气萦绕。

    “没人了,孔明尽管说!”法正有些疲累,却强打起精神。

    诸葛亮低声道:“自荆州丢失,云长罹难,主公一直想要兴兵伐吴。亮前番加以劝说,他才暂缓此举,然主公复仇之心整日无消,迟早,他定会整兵出川。”

    法正皱着松软的眉头:“伐吴不是时候,目下东吴势旺,又与北方连衡,我们两面受敌,不可轻起刀兵。”

    “正是这话,可主公固执己见,很难劝服,阻得了今日,挡不了明日,他这心结一日不解,伐吴的决心一日不消。亮驽钝无能,无计可施,只得来求孝直!”诸葛亮摇着头,眉宇间甚是忧虑。

    法正似感觉出诸葛亮话里的深藏意思,疑惑地问:“孔明的意思……”

    “孝直,”诸葛亮的眼中萦着深深的真诚,“你与主公虽为君臣,实为挚友,主公性子执拗,固执起来不问皂白,只有你能劝得住他。亮想请你进言主公,以大事为重,暂不伐吴!”

    诸葛亮的话诚挚而充满信任,法正许久地沉默着,倏忽一声叹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听我劝,是法正纵容主公。主公素性豪迈,不拘小节,厌烦规矩,法正便破了规矩与他相交,他自然心里乐意,心情舒畅,当然说的话便入了耳朵。其实,”他意味深长盯着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赖的是孔明。”

    “可亮若进言,主公不会听,他却会听你的!”诸葛亮真诚地说。

    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气,略带哀愁地说:“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与君子交当谨小慎微,与小人交可放纵恣睢。主公与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无一不合规,主公与法正交,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帝王之侧,君子与小人同处,庄重与散漫同当,一室之内,一朝之上,阴阳黑白对立,才不失了平衡。”

    法正的话发自肺腑,不带任何虚伪掩饰,竟直呼自己为“小人”,诸葛亮大为感动。多年以来,法正跋扈专横,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里却如明镜一样,照出了别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罢,”法正抬起手一扬,又无力地垂下,“我且上书主公,请他暂不伐吴,算作法正为主公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咽下了泪水。

    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轻轻一握:“多谢了!”

    话说得太多,法正的身体越来越困倦,他咳嗽了两声,暂停了说话,凝出了一些力气,又说道:“孔明,我也有一桩事要请你做!”

    “是什么?”

    法正支起胳膊,倾了身体,抠着字眼艰难地说:“主公进封汉中王时,已册长子为王太子,日后倘若主公克绍大统,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国储君之位至关重要,既已确立,不可偏废。不然,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多少宫廷内乱皆起于储君之位不固!”

    诸葛亮越听越是惊心:“孝直,你是说……”

    法正昏黄的瞳仁里燃起了阴火似的光,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主公将长公子软禁了,人虽软禁,然门前车水马龙,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可是这样?”

    “是。”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并不着急说开。

    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测,其志难料,孟达尚为其抱屈,奈他人何!长公子不救危难,坐视荆州覆败,主公却未加大惩,单单软禁而已。听闻私底下腹诽颇多,都道主公处置偏颇,知道看风向的自然会倒过去。”

    诸葛亮没说话,神情却肃然凝定,这些日子成都臣僚对刘封的议论他怎会不知道。刘封见死不救,弃城而逃,本是大罪,刘备虽气极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没有大惩,只将其软禁在府。这种近乎微妙的惩处透露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让一干捕风捉影的僚属猜疑重重,私下里还窃议莫非刘备有择嗣之意,不然为何重罪之身却遭轻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众心?

    法正看出诸葛亮已明其意,咬着牙齿,声音从齿缝间轻轻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长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带兵,与武将熟稔,能得军心。将来若是有心生变,这萧墙之内,是太子胜,还是长公子胜?”

    这毛骨悚然的问题让诸葛亮打了个寒噤,冷森森的寒气仿佛生长的长发,从头皮一直麻到了脚底。

    “孔明,”法正费劲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气都压在诸葛亮的手上,“为了主公大业不坠,为将来萧墙不乱,你一定要强谏主公,”他微一顿,眸子闪着阴寒的光芒,一个字硬邦邦地跳出来,“杀!”

    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紧紧的,仿佛被冰冷的铁丝箍住,一点也挣不脱。他一直没有说话,内心竟也没有太多的犹豫,很慢地点了点头。

    法正忽地松开了手:“好了,我们都交代完了……”他长泄了一口气,歪歪地倒在了枕上。

    “孝直!”诸葛亮忙去搀住他。

    法正摇了摇头:“没事,我还留着力气上书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写,不会误事。”

    诸葛亮给他盖好被子:“你歇着吧,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法正说不出话,躺着只是惨然微笑。诸葛亮越发觉得悲苦,他转身匆忙离开,出门之时,才偷偷抹了抹泪。

    他顺着抄手游廊穿过了庭院,还未到大门口,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他愣着不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