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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拿什么征服读者 完第3部分阅读

    晶已不再参加模特演出,整天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罗保春在黄鹤湖风景区租住的别墅已经被罗晶晶退掉,她就一个人住在城区她家原来的小院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这样孤独的生活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来说,看上去很可怜的。那些天韩丁和她又见过几面,都是送文件去她家让她签字时见的。她家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很久无人打理的样子,罗晶晶本人也是病恹恹的,少言寡语,衣冠不整。韩丁看她似读未读地浏览文件,看她签字,也不多说什么。突遇丧父之痛又遭男友抛弃,这样的低潮大概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度过,之前任何劝慰和开导都无济于事。

    韩丁在这个案子的工作中,是个一仆二主的苦力的角色。抄抄写写,跑跑颠颠,大量事务性的工作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每天让老林、老钱支使得四脚朝天,疲劳和琐碎使他对工作的感觉变得寡然无味起来,惟一一件让他感到刺激的事,就是罗晶晶的一次主动的求助。那天晚上罗晶晶被喝醉了酒的大雄带着一帮浙江籍的民工堵在家里索要四萍的赔偿钱,吓得直哭,打电话到韩丁的旅馆,那时老林、老钱都在和银行谈制药厂的债务没有回来,韩丁只能大义凛然只身前往。这场英雄救美的历险来得非常突然,很让韩丁有一种受命于危难之时的英勇壮烈,但结束得却过于潦草,潦草得日后想来竟像一场闹剧。韩丁赶到罗晶晶家时大雄们的酒劲已经过去,闹得没趣正要离开,韩丁向他们亮了自己的律师身份,奉劝他们不要以身试法。虽然他的义正词严招来那帮民工的一阵哄笑,但他们笑过之后居然被大雄招呼着,扔下几句空洞的威胁和下流的脏话休战而去。他们一走,罗家的小院便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韩丁和罗晶晶两个人相顾无言。这个两人独处的机会是韩丁意想不到的,他甚至还被罗晶晶邀请在她家那间凌乱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饮料,然后他反过来邀请罗晶晶跟他到他们的旅馆去。一个女孩子住在这样独立的小院里太不安全了,说不定大雄那帮人什么时候一高兴又杀回来捣乱,男人喝多了酒保不准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就算他们不来,制药厂这些天改朝换代,不知多少人怀恨在心,找罗晶晶报复一下也未可知,所以还是躲一躲为好,比较安全。罗晶晶被韩丁这么一说,居然真的默默地跟上他弃家而走。两人坐上一辆出租车,就到韩丁他们的旅馆来了。

    那天晚上韩丁挤到老林的房里去住,把他住的那间小屋让给了罗晶晶。在向罗晶晶说晚安的时候他看出这女孩对他有了好感,感激中含了些亲切,亲切里藏了点羞涩。她说:“再见韩丁!”她叫了他的名字。韩丁也不再称其为罗小姐,也直呼其名:“好好睡吧罗晶晶,咱们明天见。”韩丁觉得,两人道别时的神情都有点依依不舍。

    韩丁原以为,如果罗晶晶真的对他有好感了,也许会把这间旅馆当作一个避难所,就势住下去。可惜不知为什么,罗晶晶并没有这样做,她在第二天的早饭之后就搬走了,搬到她的一个同学家去了。但她把地址告诉了韩丁,嘱咐韩丁别告诉别人。

    除了这件事使他和罗晶晶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点暂时还看不清意义的进展外,在他们替罗晶晶捍卫权利的战役过程中,就几乎再也没有发生过其他激动人心的事情。整个战役的进展倒比韩丁原来的预想更加容易和迅速,那个戴眼镜的厂长被免职后拿走了应当支付给他的工资,从此再未露面。总会计师不请自别,自己打了辞职报告。比较麻烦的是那些普通职工,因为厂里拖欠了他们两个月的工资,所以几乎闹到去市政府静坐示威的地步。罗保春在世时在厂里多少有些威望,过去欠发几天工资的事也是有的,工人们也没闹过什么事。罗保春一死,职工们的心理承受力发生了变化,要求厂里立即兑现欠付的工资,厂里不能兑现,便群情激愤,上市政府、上市人大、上电视台去闹事,把事情闹得很大。大雄那帮民工也凑热闹算上一份,还是争四萍赔偿的事。整个保春制药厂很快瘫痪下来,资产托管公司派的那几个人根本号令不灵,惟一能做的工作是雇了一帮保安把厂子保护起来。保春制药厂是市里多年的纳税模范、明星企业,因此这场劳资纠纷市里的头头也很重视,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有批示,批了些什么老林、老钱似有耳闻,韩丁不得而知。

    第三章(5)

    在职工们四处串联,团结一致,准备掀起新一轮更大的请愿浪潮时,仿佛是咣的一声,由罗保春之死而引发的整个事件突然尘埃落定,一下子走到了尽头!一个所有人最初都没有想到的结局,轰然浮出水面。

    那就是: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宣告破产!

    其实,在罗保春死前,公司的财务就已经周转不灵了,主要原因就是那个贪大冒进的扩建工程,拖累了全公司的现金周转。公司的积累全都投进去不算,又向银行举债三千多万。罗保春原来的依仗,就是库里还存着价值五千多万元的保春口服液待售,但远水不解近渴,他不死,一切还能维持;他一死,大家全都沉不住气地闹起来。工人要结清工资,不发钱就罢工不干;银行不再延期,要求厂里按时还贷;厂里的那些原料供应商也不愿再赊欠货款,纷纷上门逼债要钱,有好几家供应商已经送了诉状,把保春公司告上了法庭……保春公司在几面夹攻之下,无路可走。经老林、老钱、资产管理公司与银行等债权人再三协商不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建议罗晶晶自动破产,把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资产交由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主持拍卖抵债。

    本来是挺好的厂房,挺好的设备,并不过期的存货,可放在台子上一拍卖,马上就不值钱了。罗保春辛苦二十年,号称身家亿万,但落槌的结果却令人齿寒: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全部资产最后只拍得五千三百万元,按规定首先支付拖欠的职工工资和破产安置费,再偿还了欠缴的国家税款,余下的钱银行和各家供货商远远不够分的。罗保春的车子和罗晶晶住的那个小院,产权也都是登记在制药公司名下的,属于公司财产,因此也一并列在拍卖清单中落槌而去。老林、老钱和韩丁他们为拯救保春公司忙活了两个多月,最终落得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连他们的律师费代理费也都分文无着。他们只能摇头叹气地把整个案件的相关材料该交给法院的交给法院,该还给罗晶晶本人的还给罗晶晶本人,把事情尽快脱手,然后收拾行装,买了车票,垂头丧气,离开平岭,没精打采两手空空自认倒霉地回到北京来了。

    离开平岭之前,韩丁没再见到罗晶晶。在他们走的前一天,他陪老林去罗晶晶的同学家找过她一次,退还材料并向她告辞,但她不在。她的那位女同学说她两天没有回来了,弄不清去了哪里。老林就把那些反正也无关紧要的材料留给她的同学托她代为转交,又留了他们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号码,然后就和韩丁一起出来了。

    这天晚上,韩丁借口要给父母买点平岭特产什么的,说要上街转转,和老林打了声招呼便离开旅馆。他坐了辆出租车,一个人悄悄上罗晶晶的同学家来了。他期望着能在最后的这个晚上,和罗晶晶见上一面。

    罗晶晶的同学家就住在城东的工人新村里。那片建筑是六十年代大跃进的产物,当年大概也是一派新气,如今可都旧得像个贫民窟了,好在屋里刚刚装修过,吸吸鼻子还能闻到一股油漆的味道。罗晶晶的这位最要好的女同学比罗晶晶大,显得比较成熟,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都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泼辣老到,和韩丁说话居然还有几分大姐的派头。

    “你说什么?她男朋友?不会!”这位女生摇着头说,“罗晶晶不会在她男朋友那里,绝对不会。”

    “这么说,她现在还有男朋友?”韩丁掩饰着失望,问,“你知道她男朋友在哪儿住吗?”他看那女生沉吟不语,又补充一句,“我们有些材料需要当面交给罗晶晶。”

    女生说:“你见过她男朋友吗?”

    韩丁犹豫一下,摇头。

    女生说:“她和她男朋友以前倒是天天在一起的,可她爸爸是不知道的。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

    韩丁眼睛一暗,心里不知是一下子被掏空了还是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塞满了,他情绪黯然地再次问道:“她男朋友住哪儿?”

    女生说:“她爸爸出事之前,她男朋友就不辞而别了。罗晶晶差点疯了!”

    韩丁愣愣地,说:“她男朋友为什么离开她了?”

    女生说:“谁知道为什么,罗晶晶也没说为什么。”

    韩丁沉默片刻,问:“他们很相爱吗?”

    女生说:“应该是吧。那男孩一走我才知道罗晶晶为他已经死去活来了。”

    那女生家里这时又到了几个客人,主人忙于应酬去了。韩丁只好起身告辞,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他北京家里的电话号码,托那位女生务必转交给罗晶晶,然后怏怏而别。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平岭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韩丁随老林、老钱搭乘一列火车离开了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的平岭。当火车开动时,韩丁想到他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再来这座城市了,这座城市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立刻变得清晰难忘起来。最难忘的当然就是那个美丽的女孩罗晶晶,她在一个短短的瞬间经历了许多人一生都不会遭遇的沧桑巨变,从无忧无虑变成了无依无靠;从家财万贯变成了无家可归。她怎么承受这一切呢,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孤独吗?难过吗?她此时正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地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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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1)

    韩丁回到了北京,这次长差使他对一向呆腻的北京有了从未体验的亲切的感情,他从未发觉北京原来是那么阔大、雍容、有文化。而且,也比平岭显得干净。

    平岭,也许让他惟一不能忘记的,只有那位既美丽又不幸的女孩罗晶晶。没错,在韩丁眼里,这女孩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她的表情和言语看上去都有些麻木,但韩丁认为,只有悲伤到麻木的状态才能显示出悲伤的深度。也许正是罗晶晶那一脸麻木的表情和木讷的言语,才让韩丁的心前所未有地柔软起来,前所未有!

    回到北京很久以后,罗晶晶一直是韩丁每晚睡前为之辗转反侧的影子。他从此对身边的一切女孩无心问柳,甚至对泡吧、蹦迪这种结识女孩的机会都失去兴趣。他陷入到一个病态的单恋之中。好在韩丁一向属于理智型人,尤其对男女之事,心里的抓挠一般不会挂在脸上,更不至于影响日常的工作。他每天照样上班,情绪依然饱满,隔两三天去看一次父母,在父母家吃一顿晚饭,饭间陪父母聊聊新闻,然后坐地铁回自己的住处。他父母家住在五棵松,下楼出了街口就是地铁车站,上了地铁半小时左右就到崇文门了。他就住在崇文门。而五棵松和崇文门之间的中心点是复兴门,他们中亚律师事务所就在复兴门的国企大厦里,三点一线。每日晨昏,韩丁就在这条北京最长的,据说也是全中国和全世界最长最宽的阳光大道的地下,定时往返。每天的生活都这样周而复始,过得平淡而规律。

    平淡而规律的生活常常令人疲倦,尤其是在韩丁这样蠢蠢欲动的年纪。于是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再去一次平岭。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脑子里甚至没有明确的目的,是想找到罗晶晶然后和她成为朋友吗?这个听起来既天真又冒失的念头实在幼稚至极,可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就是想去。

    他向所里请了事假,说父母那边有点事。可在父母面前他又说是所里安排出差不去不行。总之谎撒得还算周密。两面瞒好之后,他独自一人乘上火车,在一个阴冷的黄昏启程。他整整一宿没有合眼,默默地看着列车的窗外,看着夜幕中什么也看不清的旷野在不变的恒速中无声地后退,仿佛黑夜也跟着一并退去,让前方的黎明越来越近。列车抵达黎明时也抵达了平岭,他还从未注意过平岭的拂晓如此安静。这不像北京,比北京好,北京天还没亮街上便开始吵闹喧嚷,而在平岭火车站前的晨雾里,几乎没有太多的行人,也没有太多的声音。偶尔能见到一两辆孤独的汽车,也是压着声音悄悄地开过,好像生怕马蚤扰了这个尚未醒来的城市。

    韩丁走向街口,他的肩上背着一个挎包,像个正要上学的学生。他走完一条街便停下来,在街边的一个刚刚开张的早点摊上吃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然后,他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说了大致的方向,让司机带他去。罗晶晶家的详细地址他说不太准了,但大致的方向和街道的样子还记忆犹新。

    所幸的是,罗晶晶家的院子和几个月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感观上惟一的不同也许是那片今年夏天才滋蔓出来的绿油油的爬山虎。韩丁找到这里时天已大亮,车从门前开过时恰逢一位中年的妇人从小院走出来取门口信箱里的报纸,韩丁没让司机停车,任眼前那片茂密的爬山虎和那位取报的妇人在他的视线里轻轻滑过。十五分钟后,出租车把他拉到了城东的工人新村,拉到了和罗晶晶最要好的那位女生家的门口。他下车上楼,敲了那个女生的门。那位模样早熟的女生记性不错,还能一眼认出他来。也许因为他的身份是罗晶晶的律师,所以那位女生没有任何戒心地把他让到屋里,很热情也很真实地向他介绍了罗晶晶的情况。她介绍的情况比韩丁一路上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还要令人失望——罗晶晶不见了,她有两个月都没露面了。两个月前她向她这位同学借了五百块钱离开了这里,从此音讯全无。有人猜她去南方了,依据是她以前随发型表演团巡演过广州和深圳,那边有个很大的模特公司曾想签她。

    “她会不会是找她那个男朋友去了?”

    韩丁还是本能地做了这样的推测,他这样推测的目的也许是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果然,那女生如他期望的那样断然摇头:“不会的,她男朋友是外地人,估计早就回老家去了。”

    “那罗晶晶会不会到他老家去找他?”

    “肯定不会!那男孩很穷的,罗晶晶找他干什么?”

    “也许罗晶晶对他还有些感情的……”

    “感情?感情是吃完饭以后没事了才谈的事情,罗晶晶现在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是生存问题,她没条件谈什么感情。”

    韩丁心里好受多了,他点头说:“也是。”

    还有谁能知道罗晶晶的去向吗?没有了。韩丁和罗晶晶的这位同学都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告诉他们罗晶晶的下落。走出那片工人新村,韩丁傻傻地站在街上,街上终于热闹起来了,人来车往,但韩丁觉得很孤独。他孤独极了。因为他仿佛体会到了罗晶晶的孤独,那孤独挺深刻的。他想罗晶晶连对她最要好最信任的同学都没有辞行说一声再见就走了,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她未来怎么生活……她的心情和打算难道没有任何人可以告白和倾诉么?他仿佛看见了罗晶晶纤弱的背影,她才刚刚二十岁,却有了这么彻底的孤独,这让韩丁心潮难平。

    第四章(2)

    从下了火车到此时,韩丁的这趟激|情之旅仅仅用了两个小时便无果而终。也许该一同终止的还有他的梦,还有那个做梦的年龄。从平岭回到北京以后,他的心情真的慢慢平静下来,他没有把他的这场没有结果的单恋告诉任何人,包括朋友和父母。他刚刚体会到了孤独的美丽,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成熟感。他更加踏实地上班,除了出去办事之外,每天依然两点一线或三点一线,心无旁骛地在长安大道的“心腹”中往返穿行。根据父母的建议和安排,他决定去考托福然后到美国留学,他有个大伯在美国开餐厅,那些天他每天连坐地铁都捧着本英语书在背单词。他的毅力一向不好,对未来也没设立既定的目标,可现在的心情似乎不同了,他长大了,该懂事了,不能总像一个只顾眼前开心的孩子!

    可就在他确定了目标,并且真的身体力行想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时候,一个命中的偶然再次扰乱了他的方向,那段刚刚被他反省并且唾弃的生活轨道让他像梦游一样,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这个命中的偶然就出现在他每天必然经过的地铁里,出现在一个看似平凡的黄昏。这个黄昏他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和往常一样走进复兴门的地铁车站,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在这天的黄昏幻觉般地看见了“罗晶晶”。

    那天他是准备去父母家吃晚饭的,他利用等车的时间靠在柱子上看英语。车到了,东西两个方向的车同时进站,在他收好书本准备上车的刹那,偶然一瞥看到对面那辆车的车厢门口,一个女孩在登车前无意地回望,那瞬间的回望让韩丁眼前掠过一道耀眼的强光,强光下罗晶晶梳着扇型发式的面容夺目地一闪,把韩丁闪得全身发麻。此时正是下班的时间,地铁站里人流如潮,那个女孩只是一闪,便在万头攒动中淹没不见了。韩丁惊醒地直奔过去,将到对面那辆车厢的门口时,门关上了,列车随即启动,快速而无声地开走了。

    两面的车同时离站,拥挤的站台转眼间清静下来,偌大的站台上,仿佛只剩下韩丁一人,站在空洞无物的轨道前发呆。

    那天他没再到父母家去,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晚上无心百~万\小!说,睡得很早,但几乎一夜都是似睡似醒。有好几次,半梦半真地,又看到了t型台上的罗晶晶,看到那张强光下美艳绝伦的面容。那面容在他长久以来的想象中,已经像一个固定不变的图像符号,眉眼、表情和色泽,如同一座永恒的雕塑。那雕塑的动人之处,在于她不笑、不怒,永远无法捉摸。

    这个偶遇扰乱了他的心情,打乱了父母对他的部署,他几乎没有力气继续埋头在那一堆艰涩的英语单词中。他总是固执地相信,他在车站上见到的,就是罗晶晶。

    从那天起他每次上下班都要在复兴门地铁站徘徊良久,用一种近乎守株待兔式的愚昧,期望奇迹发生。他的苦闷只对老林说过,或者说,只被老林识破。那天下班前老林把一份正要发出的律师函扔在他的桌上,一脸不快地说:你这几天跟谁过不去了,三页纸的东西打错了四处。韩丁看那律师函,懵懵懂懂地说是吗,不会吧。老林一扭头走了。韩丁没敢走,加班把稿子上的错误一一改过,校对清楚重新打好,第二天老林刚一上班就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老林看了稿子,问韩丁:怎么着,是不是晚上背单词背的?韩丁说:没有,这几天没睡好。老林见他情绪低落,便调笑了一句:不会是失恋了吧?韩丁说:差不多。老林做惊讶状: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啦?和谁?我怎么不知道。韩丁说:所里又没规定这事也得汇报。老林半信不信的:不会吧,这么帅的小伙子,也会被人甩了?韩丁苦笑,不知从何说起。那天晚上老林叫韩丁上自己家吃饭去,说好好聊聊好好聊聊。韩丁那一刻突然渴望倾诉,于是,就去了。

    老林家住在礼士路附近,宽大的三房一厅,原来住着老林夫妇和他们的儿子,还有一只活泼可爱的西施犬。现在,夫妻离异,爱犬送人,送给了那位侃起猫狗比侃法律条文还要滚瓜烂熟的老钱。剩下老林父子二人,在这套房里颇有些形单影只。老林工作上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对女人却似乎缺乏责任心。他和太太虽然刚刚离婚,但所里人都知道他从没闲着。上次他在平岭生病赶过去照顾他的,据说只是老林众多女友中的一个。韩丁一直奇怪,老林其貌不扬,为什么都是女人追他?也许是因为老林生活细致,会心疼人,又会烧一手好菜,对喜欢的女人也肯花钱,所以很能感动那些年过“三张”的妇女。世纪之交的女人都开始崇尚阴柔,个性粗放而且不懂生活的男子,早就不受待见了。

    那天老林和韩丁都喝了些酒,韩丁虽然并未喝醉,但还是当着老林那个已经上了中学的儿子的面大暴隐私。他向老林承认他陷入了一场难有结局的单相思中,承认他暗恋一个女孩暗恋得死去活来而那女孩却浑然不知。老林已经是四十不惑的人了,对热恋暗恋单恋失恋等等方面均有心得,他让韩丁说出那女孩是谁,在哪儿,自告奋勇表示愿做月老,将韩丁的苦恋转告于她,说不定还能成全好事。韩丁半醉不醉地、腼腆地笑着,说:这个人,你认识。老林说:哟,是吗,谁呀?韩丁突然脱口:就是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罗晶晶?”老林万没想到似的张大了嘴,“她在北京?”

    “没有。”韩丁说,“啊,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都不知道在哪儿你就这么要死要活啦?”老林直摸韩丁脑门,“你真是病得不轻!”

    韩丁也知道他病得不轻,他病得真是不轻!

    他明知自己病得不轻,但每天上下班还是那样执著地在复兴门地铁站里刻意盘桓,他想也许这个时段这个地点也是罗晶晶每天从某地到某地的一个中转站。他满心盼望他的痴心等待会使偶然变成必然。等了两个星期之后他才开始灰心,才渐渐不再把幻想浪掷在人潮流动的站台上。但这两个星期已经在他的下意识中落下了病根,每天他在这里上下车时,总还是免不了扭头侧目,向对面张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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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3)

    周末,爸爸妈妈去保利剧场看芭蕾舞去了。韩丁无事可做,被老林抓差,带他儿子到国贸地下商城的溜冰场溜冰去了。那一阵老林正有新欢,儿子便成了累赘,所以他不得不常托韩丁帮忙。好在这孩子最近刚刚迷上溜冰,骄阳盛夏能到国贸去溜室内冰,对孩子来说当然是件奢侈的事情,老林若非为了晚上的幽会也不会对儿子如此开恩。韩丁和这小子其实根本玩儿不到一块儿,只是当任务一样陪他。他们溜完了冰,还了冰鞋,沿着地下溜冰场外面纵横交错的商店街往电梯那边走。那小子边走边逛,走走停停。韩丁亦步亦趋,百无聊赖。路过一个音像商店时,老林的儿子一头钻进那些摆满cd唱盘的货架子里不肯出来,韩丁等烦了就信步在周围几家小店的门前浏览。他看到一家经营中式家具的商店前,有不少人围观在橱窗外,便信步过去看热闹,走近才发现那橱窗里有个模特原来竟是真人。韩丁的好奇心一向很节制,对任何别出心裁的商业广告都觉得有点哗众取宠,观念上比较反感。但看那橱窗中的女孩,端坐于红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穿一身大摆宽袖的旗人服装,服装的面料以饱满的黑红相配,手上轻执一把精致的团扇,团扇以清白的薄纱织成,再搭配了女孩盛装之下的桃花粉面和纤纤玉手上的一只翠镯,那感觉竟如一幅重彩暗调的油画,韵味浓厚。韩丁一下子被吸引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再仔细些,几步之后却蓦然定住,他以为自己又是走火入魔了,看到橱窗里端坐的女孩竟然也是罗晶晶的模样!他定神移步,最大限度地靠近窗前,几乎趴在玻璃上盯着她看。那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抬了一下眼,他们彼此相视了瞬间。这瞬间的对视让韩丁几乎叫出声来,他顾不得身后的人对他的行径如何诧异和讥笑,竟然用手使劲儿地敲起了玻璃,同时真的大声地喊了起来:

    “罗晶晶,罗晶晶!”

    窗里的模特没有回答,甚至没再抬眼看他,甚至还略略低眉颔首,用那把白纱半透的团扇,遮了半个粉脸。这时店里有一位工作人员走出来干预了:“喂,先生,对不起,劳驾,请您往后站,往后站。”

    韩丁讪讪退离橱窗,他环顾左右,看到无数嘲讽的窃笑和厌恶的交头接耳。他红着脸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回附近的音像店,老林的儿子正戴着耳机守在试听机前,脑袋一顿一顿地不知陶醉在哪首流行的“摇滚”里,韩丁喘着气跟他说道:

    “嘿,小林,我碰上了个熟人,我先走了。你呆会儿自己回家吧。”

    小林正痴迷于耳机中的节奏,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韩丁刚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住了他。

    “哎,你丫今天不是说带我吃比萨饼吗?”

    韩丁愣了一下,连忙返回身,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塞给小林,说:“你自己吃去吧,比萨饼店出门往西一走就是。”

    韩丁塞完钱便跑,小林在身后又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应。

    韩丁快步返回那间家具商店,橱窗里的模特端坐依然,但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却已改头换面,换上了另一个陌生的女孩。韩丁急急地找到店里,见人就问:刚才那个模特呢?被问的人直发愣:哪个模特?韩丁也不知该怎么说:就是刚才那个,刚才坐在橱窗里的那个!啊,那个呀,店里的人说:已经走了。走了?上哪去了?韩丁脑门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可对方的表情却冷冷淡淡:我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你是她什么人呀?韩丁口吃了一下,说:我是她朋友。对方无所谓似的,用手胡乱往外一指,噢,可能她在那边洗手间卸妆呢。

    韩丁飞也似的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快要到时恰巧看见罗晶晶换了自己的衣服,背着一只小巧的背包,从洗手间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韩丁大喜过望,快步追上叫了她一声:

    “罗晶晶!”

    罗晶晶站住了,转身看他,她终于认出他了,脸上随即挂出了一丝刻板的笑意。

    “你……你是那个韩律师吧?”

    罗晶晶还能记得他的姓氏,这让韩丁异常欢喜,他差点说了句:“你让我找得好苦!”好在话没出口,理智地改成:“你怎么在这儿?”

    对这场邂逅罗晶晶似乎并不惊喜,但她对韩丁的惊喜报以礼貌的回应:“刚才敲玻璃的是你吗?我当时听不清你说什么,没想起来你是谁。”

    韩丁压抑着内心的兴奋,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你是不是签了北京的哪家模特公司了?”

    韩丁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推测的,罗晶晶一定是签了某家模特公司才来到北京的。不过,从她在商店橱窗里做活体广告的情形来看,她签的显然不是一家有档次有实力的大公司。

    但罗晶晶的境况似乎比韩丁的推测还要不济,她有些难堪地扭捏了一下,还是如实介绍了自己,她现在还没签给哪家公司呢,现在是自己找活儿,反正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呆着。

    第四章(4)

    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是在乎面子的,韩丁知道模特和演员不一样,现在演员干个体是个时髦的事,而模特要是没公司签就很难有活儿,甚至很难被人称做模特,人们最多管他们叫“野模”!“野模”当然是一个贬义词。

    所以韩丁只是笑笑,没再多问。罗晶晶的处境再次诱发了他的同情心,他很久以后才明白,他对罗晶晶的暗恋,其实在很大成分上是缘于一种怜悯。他在本性上其实是一个特别怜香惜玉的人,这一点他起初是不自知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聊到国贸商城的大门口,初见时彼此之间都有的那点生涩,已荡然不见。站在长安大道的端头,眼前一派车水马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灿烂而又华丽的灯光使这座城市活力四射。这样的夜晚对年轻人总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这种魅力能让你充满信心,又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某种欲望的诱惑,让你绝对不愿在街灯燃亮之后还呆在家里……

    他们站在国贸商城船形的出口,在灯火阑珊处沉默片刻,在这片刻之后还是韩丁开口先问:

    “你去哪儿?”

    罗晶晶没有回答,她或许正在斟酌该去哪里。

    韩丁没等她回答又紧接了一句:“一起吃饭好吗?”

    韩丁发出这个邀请的口气听上去很随意,其实心里紧张至极。他看到罗晶晶低头沉默,她的沉默让他难堪得面红耳赤。幸而,在他断定自己肯定会被拒绝的同时他听到了那声如愿以偿的答复:

    “好啊。”

    韩丁获救般地把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松弛下来,随之开心地笑了,他快活地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罗晶晶说:“都行。”

    韩丁问:“你吃过比萨饼吗?”

    问完这话他有点后悔,像罗晶晶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也许每天晚上都有饭局的,也许她吃过的好东西比他还多呢。他以为罗晶晶会说:你把我当土老帽儿了吧!但她没有这样说,让韩丁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像孩子那样摇了摇头,老实地说道:“比萨饼?没吃过,好吃吗?”

    韩丁再次轻松下来,他对罗晶晶的回答,几乎带了些感激的心理,情绪高涨地说道:“好吃啊,不信你今天尝尝!”

    他带着罗晶晶,打车往西,到了建国门外的“必胜客”。在这家最有名的比萨饼店里他们没有碰见老林的儿子。韩丁早料定那小子拿了一百块钱准是去玩电脑或者干脆买光盘了,他才不会把钱花在比萨饼上呢。

    那天晚上,韩丁要了厚薄两种比萨饼,还要了大杯的可乐,他吃得很香,很饱。但罗晶晶只是喝光了可乐,对比萨饼的口味却不太习惯,最后有将近一半的比萨饼吃不完让韩丁打了包。韩丁奇怪:比萨饼是现在年轻人中最流行的口味你怎么不爱吃呢?可罗晶晶说:西餐我都不爱吃,我吃不惯的。

    很久以后韩丁才知道,别看罗晶晶天生丽质,出身富有,可她在饮食方面却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从小长大的平岭,到现在也没有一家比萨饼店。另外,罗晶晶个性内向,不善交际,来北京好几个月了也没交上什么朋友,平时确实没什么饭局,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的内容也是随便凑合,可以说,她在北京过的是一种狼狈不堪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了饭,韩丁提议找个酒吧坐坐去,罗晶晶像个听话的孩子,点头说好吧。韩丁发现罗晶晶的个性比他原来想象的要随和得多,她连去比萨饼店和酒吧这种地方都有几分拘谨,这种拘谨给人的感觉很特别,让人觉得这女孩怎么那么好呀,那么厚道和本分。

    他们找了一个人少的“静吧”,喝着饮料聊天。聊的内容很宽泛,话题基本由韩丁主导。他给她讲北京的各类酒吧和其他好玩儿的去处,讲北京的官场笑话和年轻人时髦的口头语。罗晶晶兴趣盎然地听着,按照韩丁的期待做出惊讶的、领会的或茅塞顿开的表情,这表情让韩丁满心欢喜,刺激着他越发滔滔不绝。

    韩丁也问了她很多问题。关于罗晶晶个人和家庭的情况是韩丁最想窥探的内容。罗晶晶的回答总是简短而直接,既不躲闪,也不渲染。她说她爸爸很疼她,她母亲病逝后爸爸就更疼她;她说她在平岭没有亲人了,所以不会再回去;她说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想呆下来了,哪里就是家了……

    韩丁问:“?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