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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翰林苑号称天下人才荃萃之所做事那能太过于稀松平常!倘若有人指摘臣等拙笨也便罢了若是再捎带上朝廷识人不明的话语那翰苑中人可真个是万死莫辞了!”见李适心情大佳崔破遂也少了几分顾忌的凑趣调笑说道。

    “可惜了崔中书不在此楼否则朕看你还敢如此惫赖!”闻听此言李适一个哑然失笑后手指点向崔破言道随即小楼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附和窃笑之声。

    又停得半盏茶的功夫见外面惊叹不已的众人渐渐散去之后崔破方才亲身导引着天子等人起身过园后又循着轻歌曼舞楼中一个内置小阶梯缓缓拾阶而上。

    上得二楼天子一行直入的便是一个三面封闭的隔间此阁空间阔大只在前方向着演奏曲舞的高台处留下一片大大的空间李适携着韦妃上前拉开作遮蔽之用的纱幔整个楼内风光已是尽显无余。

    只见这轻歌曼舞楼酷似一个鸟巢模样以楼中空地上锦毡铺就的高台为中心四面环形相围自己这一方视野最为开阔处皆是被分隔为封闭的阁紫而其它地方则是以鲜花分隔为或单或双的雅座此时堂中已然坐满了各色珠光宝气的达官贵人们端的是热闹不凡。

    “此一排四间阁子乃是专为宫中所备有别道相通比之其余诸座皆高了三尺余于此阁欣赏歌舞断无被楼中人现之虞陛下且请宽心才是。”见李适眉角处微微一皱心思灵动的崔破早上前分说解释道。

    天子常处禁中一旦出宫便是声威显赫于这无上尊荣的同时也自有一份身为天下共主应有的寂寞此时听闻有这样一个即能与民同乐、又能不暴露行迹的所在。那里还不喜上眉梢当即出声赞许道:“崔卿有心了!”

    于精工雕琢的锦榻上坐定崔破与霍仙鸣为二人奉上三勒浆及杂以牡丹花瓣的精煎的花茶后李适并韦妃边闲话细语边静侯着正式开唱之时。

    茶只半盏酒过两巡只听三声云板轻击已有两人缓缓走上那楼中高台这两人之中。当先者约近三旬年纪虬须长身端的是一威猛大汉。而此人之后地那个胡人却是深鼻高目、金靴白衫眉眼顾盼之间自有一孤尽觑天下豪雄的狂放观之夺人眼目。在他身后又有一素衣龟兹少年躬身紧随怀中赫然捧着一支微泛淡黄光泽的直颈琵琶。

    “陛下这当先一人姓李名慕年。乃天宝间李龟年之再传弟子。其人擅为豪放飘逸之声。至于这后面胡人乃是近日赫赫名显于长安的龟兹乐手康昆仑此人万里远来被太晟府正称誉为‘长安第一琵琶手’前些日子曾与本苑供奉曹善才有过斗曲之会吸引得万人空巷往观足可谓是盛况空前。”这却是位于阁子中陪侍的崔破轻声为李适及韦妃解说二人来历。

    “噢!曹善才一家两世供奉翰林琵琶之精甲于天下居然还有人敢与他争魁之位?”闻听崔破绍介后对曹善才知之甚深的李适一惊说道。

    “能行非常之事者必定非常之人也!这康昆仑究竟技艺如何大家一听便知。”旁侧闲坐的韦妃见二人对答。乃轻轻呷了一口茶后低语插言。

    “爱妃说的是。”李适微微释然一笑淡淡道。

    只这几句话地功夫两人并那童子已上的高台康昆仑安然趺坐后自去调音弄弦而李慕年却是昂然立于台中先将那环目向寂静无声的轻歌曼舞楼中轮扫一匝见众人都已注目之后。方才微调气息开腔唱道: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最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四句诗词全无伴奏但凭李慕年清唱而来然则于楼中看客们听来却是字正腔圆于辽阔的音域之外自有满腔追怀、仰慕之情迎面而来感人至深。

    “这词可是崔卿家所作?用意倒是极好的只可惜就是用字太过于直白了些!”李适见两人上台却是只有一人清唱而词曲还是这等未闻之声遂将头半侧着看向崔破问道。

    闻言崔翰林全身一阵恶寒。说来这李慕年非隶属梨园只因极得钱起等翰苑同僚推重方才得以排名第一唱奏崔破事物繁忙又见他顶着李龟年这“乐圣”的金字招牌倒也不曾亲加审查是以这实也是他第一番闻李慕年歌唱此时听天子开问也只能仓促回道:“此词乃是开元天宝间名诗人杜甫所作其时安史乱起李龟年避乱江南得与杜子美再次相遇因赠此诗其诗题便是《江南春逢李龟年》至于为何要先歌这一曲小臣却是不知其缘由所在。”

    “杜甫?此人朕倒是不曾耳闻不过只看此诗暗含世之治乱、华年盛衰、彼此凄凉流落之情于意境上倒是大有可取处。”听完这一番解说李适淡淡评道。

    “老杜看来在唐一代还真是混的不太好呀!”见李适这雅好辞章的天子竟是从不闻这位大诗圣之名崔破于心下感慨连连以前多见书中记载杜子美不为唐人推重他还犹自不信今日始知其事诚然不虚。

    他这边厢自是无言感叹就见另侧站立的霍仙鸣微微凑前道:“陛下、娘娘这台上的李慕年老奴在英王府中倒也曾见过据说此人每于唱奏之前必要先歌此曲以为纪念天宝之李龟年不想在今日这等场合他竟是依旧积习不改。”

    一听到英王爷三字天子那原本光菲月齐地脸色顿时一沉微微瞥了一眼霍仙鸣后方才开言道:“天宝年间一伶人犹得人如此挂念然则于手创开元盛世的玄宗陛下纵是他的后世子孙也不知有几人还能常自念想?哼!日日戏鸡斗狗、章台冶游实在是一群国之蠢虫。”口中恨很至此李适还待再说却被斜侧里伸出的纤手轻牵衣襟遂愤然作罢。

    霍公公本起的是巴结小意儿的心思那曾料到会碰上这样一个偌大的钉子心底暗骂英王爷是个“老悖晦”的同时口中却是再不敢支言片语与崔破一般将眼紧紧盯住高台做倾心而听状只是心下却不免又起了一个疑惑:“此事崔状元究竟是根本不知。还是知道却不肯说呢?”

    此时高台之上李慕年已然收声立定而那康昆仑也是调弦完毕只见他信手拨动一股柔弱如山间溪流地琵琶声起于这叮咚如泉石相击的清音中一缕飘逸之音慨然而起: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若言此时曲词知名度之高当以李太白这托名劝酒歌的《将进酒》为其中第一这一曲以歌行体写作的豪放妙章本更易与歌唱兼之此歌极尽诗之想象谴词用句豪放飘逸实与开元前后唐人自信心态、尚瑰丽自由之审美情节配合的丝丝入扣是以一经流出当即风靡天下传唱不衰。而经历八年安史乱离之后。此诗及谪仙本人相与交融更成为无数唐人缅怀昔日盛世岁月的标志所在更不曾淹没以至无闻是以此豪放之歌于当世实可谓是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此时一闻听这熟悉的琵琶声坐中竟是已有人忍不住的持节相合而歌轻歌曼舞楼中于这开场之初便出现了一个微泛波澜地**。

    长歌倾情、琵琶绝妙康昆仑信手挑弦之间已然是完美的于楼中构建了一条清澈跃动的声律之河因演奏之中夹杂有西域胡风技法此曲于轻柔不绝的流动中更有丝丝荒漠朔风的慷慨悲凉配之以李慕年那宽广的音域当真是珠联璧合宛若天籁。

    及至李慕年唱至“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时楼中和者愈众气氛热烈已极。便是连阁子中闲坐的李适也是忍不住地伸出右手边轻轻叩击榻上小几边口中喃喃应节而歌。到的一曲方毕他已是一声长叹后高声呼叫道:“痛快!换大觥上酒!”

    正当大觥奉上琼浆半斟之际忽听三声扣弦急响这眼见已然完结的曲子竟是蓦然又转回至:“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一段只是此时曲调再不是适才琵琶流动出地涓涓溪流而化为汇入奔涌不绝地滚滚大江。

    江纳百溪、混流而下这气势再非适才可比。声声催、声声急只将这一《将进酒》的豪放之意尽情挥洒。

    “涤诗呆愣个什么还不退下。”原来这涤诗毕竟年纪幼小适才奉命斟酒之时忽为这曼妙琵琶夺了心志是以觥中酒过八分尚不自知所幸崔破眼利忙微微半步挪动扶起酒器再加一声轻喝方才免了他慢君失仪之罪。

    涤诗闻言忙轻手轻脚退下低头之间做了一个鬼脸后复凝神向那楼台看去。

    好个李慕年竟是半点也不着慌耳听琵琶声起他遂也将唱词拔高二分应节歌来。乐王嫡传技法、数十载苦练之功岂容小觑?他这番一放声而歌端的是声惊四座。可怜涤诗小小年纪并不懂此间神妙只觉较之于适才此时自己满身似是血气更加三分运行流转胸怀之中更是有一股沛然之气直欲喷薄而出积郁地万分难受。

    而此时李慕年之歌除了那无尽辽远的豪放旷逸之外更是应和着康昆仑琵琶声中的丝丝慷慨悲凉之胡风别样演绎出一份“怀才不遇、韶华空逝”的激愤情怀这歌声听在崔破耳中。再细思谪仙太白一生报复不展愤然纵酒去愁的遭际竟是于不不觉间一任那股浓浓的酸楚浸湿了眼角。而楼中坐上更有许多年纪老大之人曾亲历天宝乱前的大唐繁华此时吃这曲子一激不免遥想联翩借着这盛世之歌。似乎一闭眼之间便是那“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清平美景当此之时情何以堪?

    在满楼众人的各有怀抱的嘘叹之中这李慕年方才收曲作结阁中天子抓过几上大觥如鲸吞一般长饮而尽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去然则正待他要大感慨之词时。却闻那曲不惊人死不休地康昆仑。竟是将本应收拍的琵琶以重手轮指之法叩击竟是生生又将曲调拉回到“岑夫子”一段。

    此次这康昆仑全然屏弃了杂余指法竟是将琵琶于胸中环抱双手启动十指交替于弦上施以轮指之法一时间那激扬的曲调蓦然跨越九曲回环的江流直泄至浩瀚无垠的江海交接处一个浪花赶着一个浪花、一个浪花叠着一个浪花的奔腾不息而此时的轻歌曼舞楼中刚刚换的一口气的众看客们又蓦然将心儿高高吊起再起三分漏*点凝神而听。

    便如李广将军拨弦射虎一般应曲再起地李慕年竟是生生于不可能之处再将宏声拔起二分狂歌而出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此番之演绎因琵琶太急歌声已是再无法全然保留那豪放飘逸之意李慕年索性也将之全然放弃于急歌声中全力释放出词中的那一腔“怀才难达”的积郁块垒之气。这道道在轻歌曼舞楼中回荡不休的曲调在崔破听来便如与诗仙太白对坐听他尽叙平生不得意一般更叠加而上的这一重情感使本就心下唏嘘的翰林承旨大人再也忍耐不住的一任那滴滴泪水潸然滑落。

    崔破已然如此那旁立捧酒的涤诗却更是不堪他本就心思灵动又极爱这豪放之歌此时那还禁得这三叠相激?适才本就未消地胸中郁气再经此一推无处可得泄的小小少年竟是不管不顾的将手中捧立地金撙一把高高抬起任那琼浆直灌胸肺妄图浇灭那生生不息的蓬勃野火。

    当此之时崔破并天子等人都已然全神注目于楼中高台是以竟无一人注意此事只待这歌声三叠做结众人又等了良久见那康昆仑也已然收拍完毕后方才于片刻的静默之后哄然叫妙之声响彻楼宇许多看客更是连眼角泪水也不及一拭便癫狂高呼道:“上酒、上酒来……”

    “好个三叠联唱不愧为曲歌双绝了只可惜这康昆仑一味求刚未免使此曲失了王道之气流于魔邪。可惜着实是可惜了!”无言回味许久李适再饮一觥后叹气长声言道。

    “陛下说的是。”悄然揩去眼角泪水的崔破符合道只是待他正欲唤涤诗上酒之时下一刻却蓦然道:“微臣调教下人不严以至于轻慢君父还请陛下恕罪。”

    “嗯!崔卿家更有何罪?”注目于前方的李适见崔破突出此语乃诧异回问道目光及处正见适才司职为自己奉酒的伶俐小童子此时已是连站也站不稳的摇晃连连一声喷笑出声后他忙轻轻示意旁坐的韦妃同来观看这难得之景象。

    这涤诗长受严加拘管平日里便是酒味极淡的果子酿也少有沾唇此时又如何经得这极烈的三勒浆摧残?适才他疯魔之时只觉胸中似有火烧一般是以不管不顾的大口吞饮便是连衣襟之上也淋漓不绝的全是色做乳白的酒浆。喝时固然痛快但此时酒意上涌可也要了他的小命!且不说他脚步间的踉踉跄跄一张清秀伶俐的小脸上也是遍起晕红使他那本于眉眼之间掩藏不住的灵动中更增添了许多憨态加上口中呢喃的碎碎细语端地是可爱已极。

    那韦妃本是一个贤淑内秀的妇人看到眼前这个送财童子一般的憨然小儿那里会不欢喜一声掩唇嗤笑过后她复又满带怜爱之色的与李适道:“这小童子伶俐俊秀臣妾是极喜欢的念他犯错本是无心之失大家就请恕了他的罪过如何?可惜……”

    她还待开言再说早知她心中所想的李适忙一言接话插道:“文人家书童偷酒这本是风雅之事朕又岂会以此怪罪只是这小童子能豪饮三勒浆却是也将素日只好海东葡萄酿的崔卿家给大大的比了下去状元公你这面上又是情何以堪哪!”原来这韦妃也曾经生的一子可惜出生未久即因染天花而夭亡此时见到涤诗这可爱模样不免心下有感。

    崔破闻听李适调笑也只能是讪讪一笑一并趁此时机走近阁后咬牙唤道:“涤诗快醒醒!”

    孰知这涤诗此时却是酒意至浓闻听呼唤只将眼眸微微睁开僵直眼神着痴呆一笑后嚷声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公子好酒哇!真是好酒!”声音渐小渐歇下一刻只听“咣”的一声怀中金撙落地这个胆大敢偷皇帝的御酒的惫赖书童已是靠着翰林承旨大人的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