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恋恋不舍的将手中最后一块胡饼喂进嘴里饮尽盏中残茶范传正缓缓起身离了这家他自小惯熟的茶肆回应了茶博士的招呼后他便径直沿官道出东门往城外四公山而来。

    四公山地不甚高朝阳面水风水极好是以历来便是广州城中诸多人家亡后埋骨之所在此时非寒食诸节是以此山之中祭扫之人极少金乌正照下显的山中倒也是美景一片。

    而范传正对此却是视若无睹沿着多年踩踏而出的小道来到亡父陵墓所在细心的打扫干净墓侧杂草、点燃随身携带的香烛后这个文文弱弱、年近三旬的汉子再也忍不住心下伤悲双膝一软跪倒墓前叩泣道:“父亲大人哪!儿子无能年来吉祥、福瑞号双双遭遇海难家中基业陪的一空眼见衣食无继更有老母在堂需加供养少不得也只有违背父亲遗训投了官府谋一份钱粮还望父亲大人泉下有知恕儿子不孝之罪……”言至此处他再难抑制心下悲伤伏地号啕大哭不已。

    原来这范传正家祖籍本是河东人氏大历间为避战祸而南迁至广州其父凭借一身豪胆及勤扒苦做历二十年光阴不仅稳稳在此地扎下根基更倾尽财力购的两艘八千石大船开始做起了近海往来林邑、真腊两番邦的贸易来。这等贸易本属暴利加之数年间又是鸿运当头次次海中大风恶浪尽皆避过是以不过短短六载之间这范氏竟是挣得一份颇为可观的家业俨然便是富户大家。

    “人有阴晴圆缺事有旦夕祸福”此言诚不我欺!自范传正因广州贡使黄斯文强索其林邑名品“火珠”而积郁谢世后这范家一门的好运气便也随之而去反是接连不断的祸患接踵而至。先是老母因伤其父亡去而大病在床。随即府中又遭失盗损失金珠细软良多这便也还罢了最为不堪的却是两艘大船吉祥、福瑞号先后在一月内遭遇海中飓风沉没赔补货物并水手船工的抚恤银两短短不过两月时光昔日兴旺已极的南城范家已是彻底败落便连府中正宅也被抵了出去以做赔偿。落难至此。世情冷暖纷至沓来不仅告贷无门便是厚颜借取三两钱散碎银两以做活命之资也少不得受人无穷白眼。

    眼见一片大好基业在自己手中败落如此范传正真个是恨不得凭借自己能通数国蕃语之能投了海船往海外贸易而去。奈何家有老母尚需供养自己又无兄弟。实在是冒险不得无奈之下也只能留了下来。日日受这仰人鼻息的折磨。

    眼见日益告贷不得。无计可施之下地范传正也只能将牙一咬悍然将老父临终遗训:“子孙世代不得投身官府”放置一边要往那新近成立正在大肆招人的海关寺而去。至于此寺职司何在他倒是并不关心诱惑他的只有“本司一旦录用薪俸从优”十字。毕竟自己与老母总要吃饭才是。

    在墓前捱得一刻又一刻眼见天已近午范传正心下一狠连那装纳香烛的竹筐也是不要起身疾步便往广州府衙隔壁设立的海关寺而去。

    “传正兄。你怎生也在此地!莫非……”刚待要踏上门前石阶范传正便听身后传来这一声叫喊扭头看去时却是昔日旁邻吴文广其人家中也是贸易起家多有资财只是他怎么也会在此地?

    撇下心间这许多念头范传正苦笑道:“不错愚兄正是来投这海关寺的不知贤弟却是为何也于是地流连?”

    “噢!范兄也是来应募通事的吗?如此正好此后你我当可朝夕共事不亦快哉!”那吴文广见他如此说话当即喜形于色道随即也不待范传正再行开言径直道:“范兄且去内里通名愚弟便在此间等候稍后你我共谋一醉再好生叙谈!”

    见说范传正也不再多言拱手之后自行入内而去。越门入内只见这海关寺衙门却不甚宏伟也只占得两进房舍及一个大大的院落此时正有许多如自己一般的人物往来各处应募不同职司。

    “好年轻啊!”进得门前贴有通事房三字的厢房内范传正由衷出一声感叹道。只见内里招募事宜的四人竟无一不是弱冠年纪而最小的那个分明更是连冠礼也不曾举行。

    “那里管的甚多只要给钱粮便可”范传正自嘲的笑笑随即便在此人不间断的提问下开始了应募过程。

    凭借他能通林邑、真腊、大食、新罗四国蕃语地优势这应募未经半点坎坷不过了了半柱香的工夫整个过程已然全部结束那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不仅笑脸相陪地将他送至门更是不断叮嘱后日来衙办事莫要遗忘云云他这一番良好的态度只让近来受气良多的范传正心下受用不少。

    出得府门吴文广早迎上前来领了他直奔城中海市楼而去此楼装饰素雅菜肴精美本是范传正以前素日爱来之处在经历这一番变迁之后重来此地真个是感慨良深。

    寻个靠窗的长几坐了不一时两人所点菜品已是流水般送至举盏对饮一巡后心情略好的范文正诧异问道:“贤弟家道兴隆广有财货为何也入了这海关寺令尊大人可得应允?”

    闻言微微一笑吴文广持盏自饮了一杯后方才开言道:“实不瞒老兄愚弟此去倒不是图着那几个薪俸实实是想好生见见咱们这位传奇的新使君大人!”见范传正面有不解之色他复又续道:“我家这贸易事自有家父及长兄管着我也操不上心而家慈更是严令不得上船出海。而愚弟又素不喜这课业制举之事纵然空学的两门海外蕃语也是没个用处。这终日闲散实在也是无聊得紧。此次既然海关寺要大募人手倒是也正可试试!”

    范传正听闻这一番话语心中更是苦笑连连自己固然是不惜违背祖训而谋求地职司在别人却只是消闲的去处这一贫一富之间差别实不可以道里计。伸着夹了一尾鲜酥鱿鱼美味依旧。而人却已是面目全非了耳边犹自传来那吴文广兴奋的语声道:“再说咱这要入的海关寺可是状元公崔复立大人亲自督办地!你没听那说书段子崔使君那是上殿能草诏、跨马能击贼的人物而且这位大人更有一桩妙处!”

    见吴文广停口不说卖起了关子范传正举盏邀饮过后。凑趣着做急切之色问道:“崔大人更有何妙处?”

    沉吟良久吴文广关子卖足之后才又嘿嘿一笑道:“自传闻崔大人将任职广州以来。关于他的种种说法那是源源不断。范兄可曾注意到咱们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大人那可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从晋州开始再到吐蕃、长安以至随后的汴州那一处不是惹来一片喧腾。此番既来我广州履新又岂有例外?嘿嘿愚弟我入这海关寺。就是想好生看看状元大人又要行得什么奇言妙行。如此岂不比在万花楼听小翠红唱曲儿更有意思?”言说即毕这吴文广又是出一片嘿嘿笑声。

    广州一地与扬州并称为有唐一代海外贸易最为繁盛之所在常年住有蕃商十余万。所谓靠海吃海广州城中豪富之家多依海事财只是海事无常是故此地家族循有旧例。即家中必留一子绝不许上船行商以为保存香烟宗嗣计因此广州城中便有了这一帮家中豪富却又是无事可做的豪门浮浪子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下寻求异样刺激便成了他们最为乐做之事是以才有了吴文广这般为看热闹而选择加入海关寺的少爷们在。

    晋州募军、长安作场整肃再到平定汴州做乱范传正随着吴文广的话语一路想去只是经得家道中落的他此时再没有了那份顽闹刺激的心思持盏细细寻思使君大人历来所为在表面的喧腾之后他分明看到一个个落地的人头及流淌不绝的鲜血忍不住开言轻叹道:“此次不知是谁又将成使君大人的刀下厉鬼了!”

    “范兄说什么?”听不甚清地吴文广接言问道却为范传正一笑带过二人续又饮宴不提。

    与此同时位于城西蕃坊正中一处圆形穹顶宏伟建筑之中一干皆是长须白袍打扮的大食商贾正聚众议事。

    “穆罕默德俩依俩海。音兰拉乎素伦拉希(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齐声颂念这一句赞美词后众商贾们方才各自于堂中毡毯上坐定。

    “赛义德阿訇您是真主地使徒您的智慧是我们这些漂泊异乡子民最好的指引眼看信风将至又是一年扬帆远航之期偏偏唐廷又派来了新的官吏更成立了海关寺这样一个前所未闻的衙门还请您能给我们以指引。”右手抚左胸位列于前的一个白衣长者向堂中盘坐年过六旬的阿訇言道。

    “真主无所不能他会在天国庇佑每一个忠实的信徒;纵然有艰难挫折这也是伟大地真主给予信徒的考验所以无论在任何时刻我们也不能对主有丝毫的怀疑与不敬。”手持《古兰圣经》的阿訇赛义德微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一干商贾们耐着心中的等他将这早听过千万遍的话语说完后即有人跟上问道:“尊敬地赛义德阿訇您看这新任的大唐广州刺史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他为什么直到现在也不肯接见我们?难道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我们贡献出更多的财物?’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可真是比黄公公还要贪婪的魔鬼!还有这个海关寺又是要干什么的?该不会影响到以后的贸易吧!”

    “撒玛尔罕您的性情实在是太过于急躁了您实在应该多读读圣经才是”赛义德缓缓说出这句话后才扭头对众人道:“一颗急躁的心是不能宁静下来向真主虔诚祈祷的。至于这位崔大人无论他有着怎么样的心思总是会见大家的大家耐心等候就是。唐廷的官员大家见的很多‘要钱’两个字却是没有差别想来海关寺也无例外!唯一的区别就是数字的多少了而这一点我们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听这阿訇说出这样一番令人丧气的话来下面盘坐的一干商贾们顿时出一片丧气的长叹那急性子的撒马尔罕更是忍不住的高声道:“我们真主眷顾下的子民有最庞大的舰队有最广阔的土地为什么要受这些异教徒的盘剥!”

    “因为我们的双脚最是要踏落6地的”赛义德阿訇淡淡回应了一句后不理会下面的群相议论续又言道:“罪恶的金钱就如同那借助信风流动不息的海水一般去了总是还会回来我却是害怕这个神秘的唐朝官吏会伸手索要真主赐予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这句话顿时让整个堂中一片安静最终还是那坐的老者开言问道:“尊敬的阿訇您所指的是什么?”

    “造船术”淡淡的三个字引来堂中更大一片风暴待声浪稍歇之后赛义德才又续道:“为了以后更大的利益眼前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但是如果有人敢于向魔鬼泄露了造船术的秘密他将成为真主永恒的罪人再多的祷告与礼拜也无法赎清他的罪。”

    “尊敬的赛义德阿訇这个我们自然是知道但是如果魔鬼以禁止出海来要挟的话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也许我们该多多联系来自新罗的朋友才是了他们与北方联系很紧密有了他们我们就可以选择别的港口停泊只要还有这片海我们失去的一切也都会再回来。”听着老阿訇这样的言语整个堂中的气氛逐渐安静下来。

    两月之间广州城中商贾们的猜疑与不安日益增长而这一切都随着一份来自刺史府的请柬而达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