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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寻找陶笛师

    01

    我只听过两个人吹陶笛。一个是当年去厦门翔安乡下小学支教的时候同行的音乐系女孩,另一个,是北台湾的九份山城里的陶笛师傅。

    音乐系女孩出发前在微信群里发消息,说需要一个男生帮忙。

    我自告奋勇,坐了十几站公交车去她的住所。开门的时候我被她的美貌惊艳,女孩不过莞尔一笑,随后从门边拖出一只大箱子。

    出发去支教的车上我问她,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女孩答陶笛。我面露不解,她打开箱子拿了个出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陶笛。

    对于音乐白痴的我来说,认识这样一个乐器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直到三天之后的日落时分,我看见女孩坐在我们支教小学的教学楼顶楼,对我挥了挥手,随后吹起陶笛。彼时晚霞漫天,热风拂面。她太美,简直和余晖浑然天成,空灵的陶笛乐声像从天堂传来。我仰着头直到脖子酸痛,但那个场景想必我终生难忘。

    支教结束那天,女孩送了个精致的陶笛给我,随后各回各家。虽然加了微信,但除去在朋友圈偶尔互相点个赞,至今没有任何语言互动,更没再见过面。

    直到我赴台三个月后,在朋友圈说自己即将去九份山城住几天,看看《千与千寻》的场景原型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才突然冒出来,让我到达九份之后告诉她一声。

    我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她,只是心里搞不清楚她想要干什么。

    02

    九份大雨。

    去之前我预订了民宿。从瑞芳火车站出来,有辆车来接我们。车子一路盘旋着上山,远处一片朦胧的水雾,白茫茫。苏巍和我一起去,他拿着手机对着车窗外拍了几张,发现都一个样,很快就放弃了。上山的公路太陡,车子晃得很厉害,加上对面来的车开得也快,一路上胆战心惊。

    忽然,车子一个猛转,倒车进了一个类似于巷子的地方。刚停稳,我看见车外有人迎上来,是个老先生。开了车门撑开伞,老先生问:“是黄先生吗?”我说是,他说先进屋。我和苏巍进屋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挂在二楼窗边的招牌:“龙门客栈。”红底黑字,在雨水里仍然清晰,有几分江湖气息。招牌下面,老先生正在和司机结算车费。

    龙门客栈民宿是由几座独立的楼房组成的,估计是附近居民住宅改造而成。我们躲雨的这栋楼是最前面的一栋,地面两层结构,地下还有一层。大客厅的落地窗外,大雨滂沱,雨雾里那半个山坡密密麻麻的高低楼房就是九份山城。

    老先生走进来,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说:“明天早上八点钟之后,二楼的厨房就有早餐了,可以早点来吃。”我点点头,老先生又说,“这个落地窗不错,晚上可以坐在窗前泡茶看夜景,欢迎来坐。”我笑着说好。老先生走到门口撑开雨伞,带我们去订好的房间。

    绕到屋后,经过一小片菜园,是另外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门口水泥地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房子看起来新建不久。老先生打开门,是个装修简单素雅的客厅,附带厨房功能,墙上有电视。

    老先生推开第一间房门,说就是我们订的房间,苏巍把东西都拿了进去。我跟老先生把剩下的房费付清。来之前预订时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说没有台湾的银行卡付不了网上的订金,她说,没关系我们有支付宝。

    老先生把钥匙给我,说,接你电话的是我女儿。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哈哈笑起来,这么一笑,觉得气氛轻松了许多。苏巍从房间里探出头来问wi-fi密码,老先生从桌上拿了张纸给我,接过来一看是张地图,九份山城的具体路线图,左上角就是密码。

    老先生交代记得锁门,撑着伞走了。

    雨势渐渐小了。老先生一走,我楼上楼下兜了一圈。一楼就我们一个房间,另一个关着门的是浴室。二楼大大小小五个房间,但似乎都没人。下雨天屋里光线不足,苏巍把灯都开了。我进了房间,是木质结构的,还有个小玄关,大双人床,一个梳妆台,还有一把椅子和床头柜,上面放着洗漱用品和毛巾浴巾。

    苏巍正打算去洗个脸,我说洗完我们就出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他欢天喜地地去了浴室。苏巍比我小了三四岁,掐指一算刚满十八。

    苏巍刚从房间出去,我就把电视打开,拿出手机刷起来。打开微信的时候看到音乐系女孩的头像才想起来,就给她发了一句:“徐力莎,我到九份了。”

    她很快回复了我:“要你帮个忙。”

    03

    九份山城的天空渐渐暗下来,雨停了。

    没想到初来乍到就要闯进九份的夜色,免不了兴奋起来。苏巍拿着他的手机随便乱拍,我们按着老先生说的路线,走进了九份的老街。

    灯笼红彤彤地挂在店铺的门口,人来人往。雨刚过,地上是sh的,我们走得小心翼翼,还要避开屋檐和塑料篷布上淌下来的水滴。一刹那间,发现耳边都是日语,旅行团也好,小情侣也罢,都张着嘴说着日语,打闹说笑着。坐在店铺里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张嘴也是日语,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家的茶叶、稞、手工芋圆……仿佛穿越时光地域,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年代。

    我们的晚餐是在一家叫“金枝”的店里吃的,招牌是红糟肉圆,我们还要了两份鱼丸汤。红糟肉圆在锅里的时候浸着金黄色的油,用大漏勺捞起来,另一只大勺一压,把油给挤出去。我看着觉得油腻,吃起来却味道奇好,苏巍还没吃完又要了一个。

    这时候,徐力莎给我发了条微信:“你帮我找个人。”

    我看着手机,回她:“找谁?”

    徐力莎:“一位陶笛师傅。”

    我:“叫什么名字?”

    徐力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以前在‘四季’,是间卖陶笛的店铺,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我看了几遍,回她道:“我找找看。”

    从手机里抬起头来,我看着门口招牌上巨大的“金枝”二字,忽然想起了乔治·弗雷泽的《金枝》。那时候,我确实觉得徐力莎的这个任务就像摘取祭司守护的树枝一样,充满了可疑的味道。

    我不打算和苏巍提起徐力莎和她的任务,怕坏了他的兴致。

    04

    九份老街是交叉的十字,一横一竖就没了。我和苏巍从“金枝”走出来,顺着老街往下走。九份山城依山而建,石板铺就的道路颇陡。苏巍看见吃的就想来一份,我跟在他身后负责吃掉他吃不完的各种小吃。

    街道狭窄,游客基本都在互相避让。我看得很仔细,生怕一下子就错过了那家叫“四季”的店铺,但一直没有发现它的踪影。

    我想得归功于各种旅游杂志的推广,九份才丢失了宁静。

    1990年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让九份火了第一把,文艺青年蜂拥而至,写文的、绘画的、摄影的,这个曾经因为金矿盛极一时的山城,再度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很少有人关注历史,也不知道九份在不在意,但无论如何,它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再往后的2001年,宫崎骏完成了《千与千寻》,据说电影中的街道以九份为原型。此后九份的知名度在日本游人心中一路高涨,观光客也随之到来。如今入夜的九份,和将近一百年前一样灯火辉煌,但是游人如织,风里都是愉快交谈的日语,到底和从前是不一样了。

    走不了多久,街道就堵住不动。我和苏巍顺势拐进了一家小店,是家手工巧克力店铺,瞬间和屋外的吵闹隔开来。苏巍说:“可以顺便带些圣诞礼物回去。”

    经他这么提醒,才发现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那晚在巧克力店花去了很长的时间。苏巍被各种奇怪的包装吸引,他手里提的购物篮很快就满了,我也挑了几盒,在店里瞎转悠。架子上都是红彤彤的圣诞包装,看着热闹。

    我先去收银台把手里的巧克力结了账。找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问老板娘:“这附近有家叫‘四季’的店吗?”

    “四季?”老板娘把零钱递给我,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那家店是卖陶笛的吗?”

    我点头,老板娘说:“四季已经关了三四年了吧。”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宣告任务失败,还是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谢谢,老板娘突然又说:“不过‘四季’原来的位置现在还是一家陶笛店,就在我们店往上再走不远,是后来又新开的。”

    这时,苏巍挑完走了过来,我向老板娘又一次道谢。我那时候心想,还是得去这家新开的陶笛店问问。苏巍结账的时候,我给徐力莎发了微信:“刚刚得知,‘四季’已经关店了。”

    徐力莎很快回复:“这样啊。”我觉得那三个字里充满了惋惜。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家新开的陶笛店,决定先去看看再说。

    05

    从巧克力店铺出来的时候,发现街道上的人忽然间变得稀稀落落了。这才想起来客栈老先生说的,九份的店铺九点一过大多就会打烊休息。山城的夜色虽然依旧明亮,但少了人影的街道变得有些凉意,毕竟是十二月份了。

    我问:“还往上走吗?”

    苏巍看了一眼坡道:“不了,明天还有一天呢。我们买点吃的就回去吧。”

    随后我们原路返回,在路上带了两份面线和香肠,早早回到龙门客栈。

    我们俩在一楼的客厅里吃完面线,开着电视看民视的综艺节目。和我小时候看到的居然还是同一群主持人,形式也没多大变化,连广告都还是那些老广告。真是省事,一个广告用这么多年。我觉得无聊,打算去早上来时躲雨那栋楼的落地窗边坐坐。苏巍不想动,我就一个人出了门。

    刚进那栋楼的客厅,就看见老先生在。

    落地窗开着,外面阳台上养了几盆花,老先生在泡茶。他看见我,说:“来喝茶。”

    我走过去坐下,他不说话,脸上笑着给我倒了杯茶。客厅里不知道哪台机器在播放音乐,曲调久远绵长,大概是日本民谣。我接过来,天冷手冰,指尖触到茶杯觉得很烫。落地窗外,九份山城灯火绵延一路往山下去,像是刚刚歇下的数条火龙纠缠在一起。山脚下遥远的地方,是海岸线,灯火沿着海岸连成线,海面上有暗淡的光影。

    “黄先生你哪里人?”

    “闽南人。”我答。

    “能讲本地话?”

    “会,从小就讲,连口音都差不多的。”

    “很好。很好。”老先生也看着落地窗外。视野真好,我想,龙门客栈大概是九份的建筑里最高的几栋了。

    “老先生你是九份人?”

    “不是,”老先生咧嘴笑,“我是南部人,来这边做生意才留下来的。”

    “现在也算是九份人了。”我说。

    “算。我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又聊了些其他的话,时间不早,我和老先生告辞,就回了住的那栋楼。苏巍还在客厅里看电视,横躺在沙发上没个坐相。这个时间,出去走走太晚,睡觉又太早。我看了眼电视下面柜子上摆的书,抽出那本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坐到苏巍旁边随便翻了起来。

    这时,外面有了动静。我刚想站起来,门就被打开了。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进来了,看见我们简单打了声招呼。我点头回应,又进来一个男人,三十几岁模样。两个年轻人是刚刚到达九份的房客,后面这个男人向我和苏巍做了自我介绍:“我是cy的老公。”

    cy就是接我预订电话的那个女人。

    说完他就带着新来的房客上楼去了。再下来的时候,苏巍正在洗澡,我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对我说:“厨房里有咖啡和其他饮料,饮水机也开着,你们可以自己来。”

    我说:“好。谢谢。”

    他说:“早点休息。”随后点点头就走了。

    我以为那两人一同前来,住的应该是同间房。后来才知道两个人住了两间房,男孩的房间没有浴室,来一楼和我们共用。他叫霍瑞,广东人,在中山大学念书,来台湾自由行。其他的我就没有多问。

    他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我和苏巍关了电视回到房间里。苏巍趴在床上玩手机,地板上都是他还没有整理的巧克力。

    山城的夜里很冷,房间里有台暖气机,但试了半天,除了噪声奇大啥也没有,只能放弃。

    苏巍说:“明天要早点起床啊,吃早餐。”

    我说:“那你早点睡。”

    苏巍愤愤道:“你居然订了双人床的房间!”

    我笑:“我怎么知道。”苏巍爬上了床。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脑海里有好多东西纠缠在一起,徐力莎、“四季”陶笛店、还没有露脸的cy、她老公、红糟肉圆,甚至cy她爸——老先生都跑了出来,但又什么都没想出来,像是漏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山上的夜里太冷,两层被子还是不够。

    苏巍已经睡了,呼吸很轻,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倒是滚烫的。

    06

    隔天早上,我和苏巍是大概八点半钟去的餐厅。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到处是积水。

    二楼的视野比一楼的落地窗还要好。厨房里有位年纪稍大的老太太在忙碌。餐厅里人不少,昨晚才来的两位房客,一对年轻的母女,还有cy的老公和……cy?我刚看见她,她就朝我说话:“你是黄先生吧?我是cy。”我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说:“要当妈妈啦。”

    cy笑着点头,招呼我们吃早餐。老太太手艺不错,我们来的时候,煎蛋已经没有了,她连忙给我们又煎了两个,拿着平底锅直接夹起来放到我和苏巍碗里。

    边吃早餐,cy的老公一边和我们聊天,餐厅里的气氛活跃起来。cy慢腾腾地喝着粥,不时笑着看我们一眼。聊天让这顿早餐比计划的要长得多,早餐结束后,我和苏巍就直接去了九份老街。

    顺着昨晚没有走完的坡道走上去,很快就到了那家陶笛店,叫“山城”,也是省事。我说:“进去看看。”这个时间的九份还没有那么多人,但也已经有不少游客在闲逛。我们进了“山城”陶笛店。

    店铺是狭长的,很深。刚进去,就看见左手边的柜台后面坐着个年轻男人。

    “欢迎光临。”一个女孩子迎上来,和我们介绍起陶笛。我没说话,苏巍倒是很好奇,往里面走进去,和女孩子聊了起来。我随便看了看,各式的陶笛琳琅满目,随后走到那个年轻男人跟前,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我想请问你一件事情。”

    “请说。”

    “说起来不太礼貌,以前这家陶笛店叫‘四季’吧?”

    “哈,算是,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你知道以前的陶笛师傅吗?”我想了想,确实没有更多的信息可说了。

    “以前的陶笛师傅……”年轻男人皱了皱眉头,“我不是很清楚。你往里面走,我们老板在,你可以问问他。”

    “啊……谢谢!”说罢,我朝店里走去,看到了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很瘦的中年男子,看见我点头示意。我说明来意,他说:“喝杯茶。”

    苏巍看见我和老板说话,没有太在意,还在听那个女孩子介绍。

    “朋友拜托我来找那位老师傅。”我说,“有点意外,‘四季’已经不在了。”

    “是,你朋友应该也是好多年前来的吧,‘四季’之后这个地方开了家鱼丸店,经营了一年不到,老板改行就又关了,我才开了这家‘山城’陶笛,”老板说,“所以其实前面那家陶笛店我也不太清楚……你说的老师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

    “我也不大清楚,”我说,“给你添麻烦了。”

    “不过,我们有位老师傅专门制作手工陶笛,”老板说,“好像确实也在‘四季’开着的时候向他们提供陶笛。”

    “老师傅现在还住在九份吗?”

    “是有个九份的地址,但不知道还住不住在那里。实话说,我也没见过这个老师傅,他做的陶笛声色优美,外形漂亮,但我们需求量不是很大,”老板说,“每次都是别人送来,平时和老先生联系也是通过送货人。”

    “九份不大,我可以去看看。”

    “你稍等。”老板说罢起身进了后边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拿了张纸条给我,还给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方位。我道过谢,很快就和苏巍离开了。

    07

    那是个模糊的地址,老板在纸条上手画了个简单的路线图。

    并不是非常着急,我和苏巍又继续往前逛,吃了虾球和冰激凌,然后原路返回,走到另一个方向去。路上我终于还是和苏巍说了徐力莎拜托我的事情,他听完跟我要了地址,倒是兴趣盎然。

    我们在一家专卖花枝烧的店里吃午饭。苏巍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我一看,是个陶笛。

    苏巍说:“刚刚在‘山城’买的手工陶笛哦!”

    我说:“你又不会吹,买它干什么?”

    苏巍说:“它好看啊。”

    我拿过来一看,确实挺美,但恐怕没什么机会听到苏巍或者我吹奏它了。

    花枝烧店里顾客拥挤,楼上楼下全都坐满了。吃完之后不好意思占着座位,我和苏巍很快从那家店里出来。接下来,就是去找纸上这个地址了。

    苏巍拿着纸条,摆出一副名侦探的架势。

    顺着纸条上的路线走下去,不知不觉,居然已经绕过了整个山城,来到了山坡的另一侧。我回头张望,发现整个九份山城尽在眼前。阳光当头照耀,说到底,这也就是个平静的山村而已。

    房屋稀稀落落。可能是远离老街的缘故,这里的生活气息要浓厚得多,门前庭院里晒着的被子和晾起来的衣服,要比老街的灯笼来得亲切。有几只猫盘在被子上睡午觉,晒着太阳。

    又走了不到五十米,没有房屋了。

    倒是左手边豁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广场,中间是一个类似纪念碑的建筑物。走近一看,是纪念金矿开采的碑,周围的地上青草葱郁,人头石像被前天的雨水冲刷得很干净。

    苏巍转过头看我:“我们走过头了。”

    我说:“刚才那几栋房子?”

    苏巍说:“是。也没有具体门号,应该就在那一带。”

    拍了几张照,我们往回走。我边走边给徐力莎发微信:“你为什么要找那个陶笛师傅?”

    徐力莎隔了几分钟回我:“就是看见你去九份,突然想起来而已。”

    我没有回复她。过了一会儿,徐力莎又发来一条微信:“他是我的第一位陶笛老师,也不知道他身体还好吗。”

    我回她:“明白了。”

    这时苏巍喊我,抬头一看,他站在前面不远处一栋两层的木质楼房前等我。我说:“怎么判断的?”苏巍拿起纸条,对比了一下前后,说:“只有这栋楼是木质结构的了,其他的都是新建的洋房……奇怪,刚才我们怎么没看见它。”

    我说:“没人住了。”

    苏巍皱了皱眉:“是没人住了。”

    我说:“没的找了。”

    苏巍没接话,他把纸条放进口袋里,走到隔壁的洋房前,敲了敲庭院的铁门。

    有人从里面喊:“谁?”

    苏巍说:“对不起,有事打扰您。”

    有个妇女走了出来。我有些担心,毕竟在她看来我们更像是不受欢迎的观光客。苏巍看见她,说:“想跟您打听了一下这家人。”他指着木质小楼。妇女迅速地看了眼小楼,说:“那房子应该有好些年没住人了,早搬走了。”

    苏巍说:“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妇女摇摇头说:“不清楚。每年只有靠近年关了才会有人来打扫。我们这些晚辈也互相不认识,老人们才认识。”

    苏巍说:“打扰了。”

    随后我们两个人原路返回,心情有点郁闷,很快回到了九份老街。

    苏巍问我:“还找吗?”

    我说:“看缘分吧。”

    那会儿才下午三点钟光景,我和苏巍有点心不在焉地把九份老街剩下的部分走马观花地逛了一遍。我心想,确实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苏巍,明显坏了他的心情。观光客开始变得汹涌,老街挤得满满当当。我们进了家专卖明信片的店,打算给朋友写几张。

    我出门旅游很少写明信片,但被朋友要求,还是得答应下来。

    刚进店里,满屋子的明信片就看得我眼花缭乱。摄影和手绘分开放。苏巍在手绘那边,他挑来挑去没有什么满意的图案。我翻看着数以百千计的摄影图片,心想要挑出几张来真是件体力活。

    有专门的图册用来挑选。我手里这本是“九份老街”,翻开它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某种类似第六感的东西一闪而过,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巍,然后仔细翻看起来。

    果然,我在第五页的八张老照片中间,看到了“四季”陶笛店。

    我不动声色,装作随便拍照,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了下来,很快翻到下一页。苏巍还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看自己手里的图册,我想,这次就不用让他知道了。

    看到那张照片后,突然间有种心情舒畅的感觉,就随意挑了五六张看着舒服的照片,让店家把对应的明信片取下来给我,坐在店门口的桌子前写了起来。

    写到最后,才发现多出来一张。

    我想了想,掏出手机问徐力莎的地址。她也没问要干什么,很快就发了过来。我刚想落笔,忽然又改变主意,让店家把那张“四季”旧照片的明信片找了出来。苏巍还在里面慢慢挑,我写完给徐力莎的“四季”明信片,拿到柜台给店家。付了钱,店家会帮我们寄出去。

    苏巍终于开始写起了明信片,我手里还是多了一张。最后,我把它拿到门口盖了个纪念章,放进包里给自己作纪念。

    看苏巍写得认真,我打开自己手机里那张照片,把它放大看了起来。画面里,木头招牌写着“四季陶笛”,下面是如今也没有多大不同的店面。玻璃柜后面有个男人,还有几个女顾客,店里面光线暗,看不大清楚这些人的面孔。只知道这照片应该是很多年前拍的。

    写完明信片走出来,苏巍说他饿了。

    吃完牛肉面,我们决定回龙门客栈休息,晚点再出来。路过阿妹茶楼,服务员是位阿姨,跟我们用流利的日文打招呼。我们摇摇头,她用中文笑着说:“里面请。”苏巍说晚点再来,就走过去了。阿妹茶楼,就是当年侯孝贤取景的地方吗?记不清了,或许是吧。

    那天下午,我思绪飞扬,但都与陶笛师傅无关。我觉得那是某种转折的前兆,或许找到陶笛师傅真的是需要缘分的事情。

    08

    回到龙门客栈的时候,霍瑞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电视。

    苏巍说他有点困,想睡一会儿,就进屋去了。我闲着,就在客厅里和霍瑞聊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广东口音极重,我忍不住想笑。霍瑞说他和女孩也是刚刚回来,女孩上楼休息去了。我问他们两个人是一起环岛旅行吗。

    霍瑞摇头说不算,因为他们刚刚认识不久。

    我有点不相信。霍瑞咧嘴大笑,说:“我没骗你啊,是认识了才决定接下来一起旅行的。”

    我说:“很奇妙。”

    霍瑞说:“确实很奇妙。”随后,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过去三天的旅途,我困意全无。两个人聊完时,屋外暮色四合。我站起来说我们明早就走,霍瑞说他们明天中午走。我们没有留对方的联系方式,关了电视就各自回屋了。

    苏巍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玩手机。

    他说:“我觉得陶笛师傅还在九份住着。”

    我就笑了:“你怎么还惦记着,不是重要的事情。”

    苏巍说:“对某些人来说或许很重要。”我听完愣了一下,苏巍像是说中了我的想法,我不置可否,坐到床边问他今晚什么安排。苏巍从床上爬了起来,说不知道。我说,那我们去找老先生泡茶吧。苏巍答应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和苏巍去了那栋楼,推门而进。客厅里没有人。

    苏巍说:“不在。”

    我说:“我们自己看看夜景吧。”

    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有风,划过脸的时候冰凉冰凉的,我觉得冷,进屋坐到沙发上。这时候,老先生从楼上走了下来:“黄先生啊。”实话说,我还是有点不习惯这样的称呼。

    站了起来,我说:“来找您聊聊天。”

    老先生招呼我们坐下。苏巍把背包放在旁边,也坐了下来。

    苏巍说:“阳台的景色很好。”

    老先生呵呵笑,说:“等再晚一点儿,老街的店铺都打烊了,你们再去走走,那个时候啊才是九份最美的时候。”

    老先生问我们今天去了哪里,我说就是随便逛逛,在老街吃了很多东西。我没有说到关于陶笛师傅的事情,苏巍会意。老先生又问,有没有买了什么纪念品。苏巍答:“买了个手工陶笛。”

    老先生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哈哈笑:“你会吹陶笛?”

    苏巍有点尴尬:“不会。”

    老先生说:“我会一点儿,不过老了就不太记得了。”

    苏巍打开自己的背包,把还放在里头的陶笛拿了出来,打开盒子递给老先生。老先生接过陶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眼神有些遥远,轻声道:“吹得不好,给你们献献丑啊。”

    我和苏巍对这个乐器一窍不通,只是寻找陶笛师傅而不得的心情让我们对这个乐器有了某种奇特的感情。听老先生吹奏陶笛,听来发现声音异常浑厚,那个时候的我努力回忆,却发现和徐力莎吹奏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客厅灯光柔和,搭配陶笛乐声,老先生的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那是似曾相识的旋律。

    仿佛十里洋场,仿佛时光倒流。

    妆容精致的贵妇,缓步走上华贵的台阶,在璀璨华灯里,面带愁容,有着某种落日余晖的惊艳和无奈。那真是让人悲伤的曲调,至今我都还能回忆起那旋律。

    曲终。我和苏巍轻轻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先生似乎不在意,还在端详自己手里的陶笛。

    他把陶笛还给苏巍的时候,问我:“你们去过观景台了没有?”我说没有。老先生说:“就在便利店旁边,今晚可以去看看,从那里看九份才是真正的灯火辉煌。”

    09

    那晚夜深,观景台上只有我和苏巍。我裹紧了大衣,大风刮过山城,呼呼作响。眼前的九份山城,在金黄的灯光中像是燃着熊熊大火,绵延至遥远的海岸线。此时此刻的九份,仿佛穿越百年,在夜色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金矿石。

    苏巍说:“下次再看到九份的夜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说:“要是想来,自然会有那个时候的。”

    苏巍不说话,我们在风中又站了一会儿。从观景台望出去,右侧的黑暗中,那座小小教堂顶端的十字架散发着通红的光芒,像一抹血迹。

    九份辉煌过,我心想,它已经过了自己的黄金年代。最初的住民,那些久久才走出一次大山的百姓人家,每次赶集,无论什么东西都要带回“九份”的人们,曾经想象过九份会有这样的夜晚吗?在十二月的风中,那时候的我,心里总是抹不去那种多愁善感的情绪。

    回龙门客栈的时候,走在九份老街,打烊的店铺,冷清清的石板路。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在风中摇曳,我和苏巍靠得很近,都没有说话。

    拐过一个弯,石阶上有猫。

    我们彼此都没有预料到对方的出现,在灯笼红色的光芒中,我们站立不动地望着它,它四脚站定,也望着我们。寂静中,那猫轻轻地叫唤了一声,隐入黑暗之中。我们走上台阶,走到头,就是龙门客栈。

    我的脑海里,都是老先生当晚吹奏的陶笛乐曲旋律,久久不去。

    苏巍那个晚上格外安静。

    10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格外地冷。

    苏巍蹲在地上把他的巧克力都收进了印着圣诞图案的纸袋里。电视开着,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刚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苏巍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里。

    关了电视和灯,屋外的路灯光透过玻璃模糊地透进来。微弱的光线里,我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老先生的陶笛乐曲。

    苏巍突然动了动,轻声说:“我有点儿冷。”

    我把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没有说话。苏巍又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

    我说:“吃完早餐我们就下山。”

    苏巍没有说话,又挪了挪就不动了。房间里很安静,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气息,可能是苏巍身上的沐浴露,或者是放在某个角落里的清新剂。我的眼前突然浮现了那只石阶上的猫,它惊讶的神情变得清晰,那恐怕是我在九份山城唯一的偶遇了。

    隔天醒来时已经下起了雨。

    我和苏巍整理完行李,检查了房间,确定没有落下什么,就把钥匙插在门上,撑着伞绕过那片生机盎然的菜园,来到前面那栋楼。上楼吃早餐的时候,只有霍瑞和女孩在餐厅里。窗户紧闭,雨水打在玻璃上,看不清外面的山城。

    这时,老先生上来告诉我:“计程车已经帮你们叫好了,半个小时后会到楼下。”

    我说:“谢谢。”

    老先生又下了楼。

    吃罢早饭,我们和霍瑞与那个女孩道别。下楼时,计程车已经来了。

    老先生站在门边问:“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我说:“谢谢款待。很开心。”

    老先生说:“欢迎你们再来。”

    我说好。苏巍撑开伞走进雨里,走到计程车边上,打开车门把行李都放进去。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点头示意马上就来。苏巍坐进了车里。

    撑开伞,走进雨里。雨变大了,地上的水哗啦啦地往我身后流去。

    老先生对着我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老先生,昨天那首陶笛曲子叫什么?”

    他站在门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说:“那是日本民谣啊……四季之歌。”

    我点点头,和他挥手告别。

    很快,车子启程下山,大雨滂沱,和来时一样。计程车里的广播信号断断续续,司机开得小心翼翼,苏巍回过头去看九份山城,我也回头望,可雨水里什么也看不清。

    车子拐过一个弯。我掏出手机,给徐力莎发了一条微信:“我找到陶笛师傅了。”

    想了想,又发去一句:“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