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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露筋晓月(上)

    这一声“有喜”,只听得兰芽如闻炸雷。周察亦是眉峰一跳,瞪圆了眼睛。

    只念慈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夫人快请起来,这地上凉,莫冰坏了身子。”老大夫伸手欲搀念慈,却给周察拨到了一边。

    他一撂袍子蹲在念慈身旁,微一迟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瞧你,怎不早说——可踢疼了?快起来,我给你赔个不是……”

    念慈慢慢转过头来看他,又看看兰芽,低声道:“我想喝口茶漱漱。”

    周察忙大喊:“快倒茶来。”从地上扶起念慈,半扶半抱到床边坐了。

    秋琴倒上一碗温温的茶来,九歌便将地上秽物收拾了。周察皱眉问大夫:“可有碍么?”

    大夫笑道:“夫人脉象平稳,小少爷好着呢。我开几副安胎的药方,照着吃就是了。”

    周察喜上眉梢,双掌一击,大声道:“我现下还只一个孩儿,好生养下来,你便要东海的龙宫,我也替你搬了来!”说罢轻轻将念慈抱起来道:“走,咱们回家去!”

    一行人喜气洋洋跟着周察去了。九歌面无人色道:“姑娘,林姑娘有喜了!”说罢眼泪已顺着脸颊淌下:“她……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兰芽怔怔道:“傻丫头,你还道她能回去么?”

    九歌低声道:“怀了鞑子的孩儿,她心里定然难受……”

    兰芽却道:“怀了孩儿,也是好事。你没听周察说,他还只一个孩儿。林姑娘若能生个男孩儿,他再不将女人当回事,也须顾忌孩子。”

    九歌慢慢张大了嘴巴:“姑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姑娘怎会……她不是说过,头一个孩儿,她必亲手摔死!你忘了?”

    兰芽幽幽道:“此一时彼一时……若都像从前那样贞烈,这襄阳城中早已没了人烟了——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贵在相知心。汉恩自浅胡恩深……”

    她诵的是王安石“明妃曲”中的两句,九歌听不懂,眨着眼睛盼她解释。兰芽却不再说话,只暗自垂泪:汉恩已浅,哪堪胡恩愈薄!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从何说起!

    九歌沉默片时,低头琢磨兰芽的话,忽然大惊说道:“姑娘,你也要与林姑娘一般么?”

    兰芽正打算此事,闻言摇头道:“我与林姑娘不同。林姑娘与那姑爷拢共见过两三回面,若当真为他怎样,倒是迂腐了。我与季瑛却是自小熟识,情义深重,郑老爷与夫人又待我有恩,九歌啊,我是不同的。”

    九歌抿着嘴点点头。

    兰芽又道:“我已想了几日了,我想设法逃出去!”九歌急道:“怎样逃?”

    兰芽缓缓摆手:“你听我说。这条路千难万难,我问你,若我将你留在林姑娘这里,你可愿意?跟着她,虽也难免受气给人欺侮,但总比跟着我有今日没明日略强些……”

    她话没说完,九歌腾地站起身来,涨红着脸道:“姑娘,我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慢说跟着林姑娘给人欺侮,就是跟着她插金戴银,作威作福,我也不干!这样的话,再也休提。莫要玷辱了九歌的心!”说着双泪齐流。

    兰芽见她气得浑身发抖,忙拉住赔礼道:“是我不好,快别哭了。我再不提就是。咱们两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活着一起活,死便一道儿死,如何?”

    九歌抱着兰芽,不禁嚎啕大哭。

    既生了逃走的心思,兰芽便留心准备。每日不在屋中躲避,带着九歌渐渐四处走动。府中下人多半知她身份,也不来问她。如此过了些日子,连院门口的元兵见她跨出院门,也常打声招呼,兰芽不禁暗喜。

    周察倒是说话算话,说请个好大夫,果然第二日便请了一个。可惜望闻问切地诊了一遍,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夫走后,送他来的一个小丫头咋舌道:“这大夫好贵。李妈妈说,一锭银子才请得来呢。”兰芽听了,又是好笑,又有些发愁。

    这一日清晨,吃过早饭,落下几滴微雨。九歌拿了伞正要开门,周察笑着闪了进来,望一望她二人道:“这是要去哪里啊?”

    兰芽冲他福了一福,道:“出去走走,屋里憋闷得很!”

    周察道:“好啊,我也嫌屋里憋闷,咱们一道走走,如何?”兰芽不敢拒绝,只得点头。

    周察并未带人来,九歌要上前替兰芽打伞,周察伸手接了过去,笑道:“小丫头,有我呢,你只跟着就行了!”

    他携了兰芽的手,大步出门。一路上指指点点,似谈兴甚浓。

    走近花园中一片小小池塘时,他停下步子,随手摘下一朵早开的淡紫色芍药,别在兰芽项下的纽子上,端详着低声说道:“昨日我与这府里原先的几个清客饮酒,听一人说了个故事,有趣得紧,叫做什么‘露筋娘娘’,我说给你听,可好?”

    兰芽只得答应着。

    周察先不忙开口,弯腰捡了几粒小石子,向塘中打了几个水漂儿。又频频击掌,引塘中鲤鱼一队队游来乞食,划起阵阵涟漪,这才直起腰慢慢讲起:

    “传说唐时,高邮府有一对姑嫂,傍晚时分在郊外赶路。走到一处水草丛生的湖边时,天色已晚,错过了住店。嫂子便提议去旁边农家借宿一宵。但寻来寻去,只河堤旁有一茅屋。屋中住着一名中年男子。”

    “这男子虽生活窘迫,但为人和善,见是两名女子前来借宿,特将床铺腾出,自己在地上铺了一张芦席。嫂嫂见状,便谢了男子进屋。但小姑要避男女之嫌,执意不肯求宿。”

    他讲到这里,停下来笑问:“你说,是那嫂子对,还是小姑对?”

    兰芽道:“那小姑未免太也过迂。荒郊夜晚,无处可去。就借宿一宿,也不为越礼。”

    周察拍手道:“可不是嘛!说得好。可那小姑性子执拗,说什么也不肯。嫂嫂无奈,只得一人住了,将小姑留在野外。到了第二天早晨,嫂嫂起床去瞧小姑时,你猜怎样?”

    兰芽道:“猜不出来。”

    周察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摸,声音压得极低:“那时正值盛夏,又是湖边草畔,蚊虫暴虐。这小姑一人在长草、荆棘之中,避无可避,给蚊子叮咬遍体,喝尽鲜血、吃尽皮肉、露骨出筋!那一条条青筋,就如同蚯蚓一般,爬满全身……”

    他口说手比,满脸笑容,兰芽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大声呕吐起来。

    “这个故事可好听么?我还没说完呢。后人怜悯这女子贞烈,给她起了个祠堂,塑了她的雕像,还塑了一只大大的蚊子,使长嘴在她脸上吸血。这便是露筋娘娘了!哈哈!因这祠堂,竟还引出个景致:露筋晓月——高邮八景中的一景。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兰芽胃里翻腾不已,心中更是惊惧,不知他究是何意。周察扶着她的胳膊道:“你呕什么?敢是也有喜了不成?这故事不好听么?我还没说完,还有诗呢:沙草凄迷烟树昏,荒祠寂寞……啊是了,荒祠寂寞托贞魂。灵旗高卷……那个秋风晚,这个这个,惟有清淮照墓门!好诗,是不是绝妙好辞?”

    兰芽喘息道:“你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周察笑道:“是何用意,你说是何用意?贺姑娘冰雪聪明,不会猜不出来罢?你汉家女子,能节烈至此。不过我瞧,这位露筋娘娘也未必就是空前绝后,如今我眼前,不就站着一个比她还要节烈百倍的汉女么!”

    兰芽愈听愈惊,手脚都在发抖。忽然有两个仆从后头上来,向周察行了礼,呈上一物。兰芽瞥了一眼,心中顿时冰凉——正是她严严实实藏在褥子内的红花花饼。

    周察将花饼拈起,放在鼻端嗅了一嗅:“好香!贺姑娘天赋异禀,体有花香,我竟到今日才知。这是何物制成?我竟当真小瞧了你!”

    兰芽脑中只八个字回旋来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她惨然一笑说道:“我凭你发落就是。”

    周察喝彩道:“好!做得出,便当得起,真是女中豪杰!”他忽然弯腰低头,一把攥住了兰芽的肩头:

    “你把我周察玩弄于股掌之上,心中必然得意得紧罢!我竟还信以为真,大费周折替你寻大夫!瞧你这小脸儿,又瘦又黄,我还真当是气血不足,昨日还特地托人弄了最好的当归来,想着今日送去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呼”地一声扔进了池塘。一群鲤鱼惊喜地聚拢来,却又失望地游开。

    周察牙咬得紧紧的,面容几近狰狞:“好啊,你要三贞九烈,我成全你!听着,我不碰你,让你守身如玉!不过,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当真能节烈成神,是不是当真及得上露筋娘娘!来人!”

    他一声怒喝,立刻有数人围了过来。他举手一指池塘边一颗大柳树:

    “把这贱人给我绑到树上喂蚊子!还有那个小丫头在哪里,一起绑了!”

    他挑起兰芽的下巴,摇着头柔声道:“我好奇得很,想知道蚊子能不能真咬出筋来!也想看看我这府里,能不能也出个‘露筋晓月’!算你走运,现下还只暮春,蚊子不多。哈,不过不要紧,我管水管饭,定然不叫你死在夏天之前!”

    周察拂袖而去。

    那几个仆从是有备而来,拿出绳索顷刻间便将兰芽和九歌背靠背绑在了大柳树的树干上。

    兰芽茫茫然望着碧蓝的天空,梦呓一般小声说道:“九歌,今日教你万古流芳!死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露筋娘娘的传说是真,露筋祠如今尚在。诗是清人所做,此处移用。

    另外,这文从头到尾胡说八道,绝不是考据文,我们经不起考据啊哼哼哈嘿!

    还有,日更双更神马的,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本宫能一周五更,已经是天降红雨、地涌金莲、雾霾退散、玉宇澄清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