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金转眼间已打倒数人,但敌人愈来愈多,时辰长了,他也渐渐不支。再斗几个回合,转身时踏上一块碎砖,口中“啊哟”一声,身子前倾,未及站稳,便给五六人指中了要害。
甄金左右瞧瞧,“咣啷”将剑往地上一扔,拍拍手上尘土笑道:“输了!”
立刻有人蜂拥而上将他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绑得结结实实。这些人似乎对他十分看重,五个人剑不离手围在他周围。
一个为首的蒙古人走到甄金面前,转着圈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用极生硬的汉话吩咐李立:“主犯拿到,其余都放了!”
兰芽与九歌心中狂跳,一声不敢出。有人上来替她们解开绳索。兰芽只背对着李立,生恐给他认出。
可惜天不从人愿,李立在院中央站了一回便向这边踱来。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无意中一扭头,立时认出了兰芽!
他揉了揉眼睛,惊喜笑道:“啊,是六夫人!我与你当真有缘,哪里都能碰上。”
甄金在人群中挣扎着还道:“瞎说,我与这位姑娘才真正是有缘!”
李立收剑入鞘,说道:“这倒好,省了我再费一遍事。”兰芽厉声道:“是你们燕王下令放了我们!你……你敢不尊王命么?”李立哈哈大笑:“燕王?只怕燕王他老人家,如今又改了主意呢!”
此时院中人除店主与店小二外,早已逃得远了。李立命人将甄金与兰芽押入一辆车内,回转襄阳。
车声隆隆,九歌与冬雪在后的哭喊声愈来愈小。兰芽与甄金相对而坐,各自动弹不得。
兰芽盯着甄金看了半晌,不知怎地脑中忽然一亮,试探着说道:“原来你就是燕王?”
甄金双眉一挑,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白长了个聪明样子,到现在才瞧出来!”
兰芽瞠目结舌:“这……周察……他……”
甄金会意,说道:“岂不闻‘扯了龙袍也是死,打杀太子也是死’。啊哟,可惜我还不是太子,啧啧,这回枉担了虚名!”
车子忽然一歪,真金“咚”地撞在厢板上,他挣起来,依旧摇头晃脑。
兰芽想起那日他在桑树林中乔装作势,登时怒极:“你……你装憨!”甄金莫名抬头,将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道:“这可冤杀我也。我没装憨,我本来就憨!”
兰芽咬牙骂道:“藏头露尾的鼠辈!”甄金更是委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何时藏头露尾了?”
“你说你叫甄金!”
“我本来就叫真金。真金白银的真,真金白银的金!”
兰芽道:“你当真是燕王?”
真金郑重点头:“燕赵大地的燕,王者风范的王。地地道道,如假包换!”
兰芽原也只是猜测,如今他一口承认,她倒怀疑起来:“你是忽必烈的儿子?”
真金道:“是啊,忽必烈的嫡子,我母亲就是察必皇后。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
兰芽与此人结识不过数日,拢共见过三面。起初当他是个腐儒酸丁,后来又认做油头光棍,只觉无论如何也与一国皇子扯不上干系。可如今局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燕王命周察放了自己,将周察关押;周察索性造反,拿住了燕王。如今燕王尚且奈何不了周察,自己又怎能妄想当真侥幸!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罢了!罢了!
她神色凄苦,真金看在眼里,嘻嘻一笑,说道:“害怕了?怕我,还是怕周察?”
见兰芽不肯开口,他便自问自答:
“嗯,你必是想,我自身尚且难保,又有什么可怕了?哎,我与你不同,我可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我这名字,你知道有什么涵义么?那是‘真金不怕火炼’的意思。这名字是一个大大有名的和尚取的,能保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他一句一句正说得热闹,马车却在这当儿停下。兰芽听见水声,已知他们要弃车登船。
到了船上,兰芽给关在舱内无人理会,真金却绑在甲板上,有数人看守。
兰芽听见他在外头小声求看守之人:“把我也关在里头,可好!”说了几遍,无人应声。
他讪讪地嘟囔了句什么,忽又提高了嗓音道:“姑娘,我说话你听得见么?老话儿说的好:受人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你那日救我一命,我定然还你一命——嘿,也说不定是两命。哎,你记着,我送你去临安,教你如愿以偿,记住了啊……”
说到这里语声忽止,跟着便听见“呜呜呜”的声音,想是有人嫌聒噪,堵住了他的嘴巴。
便在这时,忽听外头唿哨声响成一片,舟中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喊道:“来了!”
话音未落,兰芽便觉船尾猛地翘起老高,似乎有数人跳在上头。船头汩汩有声,想已进了水。
小船剧烈晃动之时,舱外打斗声又起。
兰芽料想这必是这真金的部下赶来救他。果然,不一刻,便见真金大步走进舱来。
他原本弯腰想替兰芽松绑,中途却变了卦,一笑说道:“绑着好,解开了必要逃跑。”说完这句话,又一跃出舱。
外头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不绝,一时倒无人顾得上兰芽。
兰芽将绑住的双手举到口边,咬住绳头,一点点解那绳索。想是捆绑那人看她一个女子,并未认真对待,因此兰芽略微用了用劲,便解开了。
她大喜过望,连忙站起身来,隐藏到舱门后窥视外头。这一看,更是喜悦:原来小船不知何时已漂到岸边!不远处黑沉沉的,是一座大山。
周察的人原点着了数根火把,此刻想是打斗中熄灭,只剩了寥寥几根,又都在远处。
天上浮云遮月,地上四下皆黑。正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兰芽左右看看,轻轻跳下小船。矮下身子,三步两步就逃出了众人视线所及。她不敢怠慢,只向着大山疾走。走出几十丈,给深草内不知什么绊了一跤,刚爬起来,又跌入一个树坑内,可怜三寸金莲,疼得钻心一般。
好容易走到山脚下,天幸后头并未有人追来。她略一迟疑,便向山上爬去。
一路林深草密,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待四周静寂,半点人声也听不见时,她一口气松下来,便一步儿也走不动了。
她站定了略略喘息,摸索着找了处林木挨挤处坐下休息。留神打量周遭情形。
此时云散月明,但见眼前藤攀葛绕、怪石嶙峋,乌沉沉的松林隐在暗处,不知藏了多少魑魅魍魉、野兽毒虫。兰芽呆呆地坐了半响,眼泪一串串流到下巴,又一颗颗落在石上。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天色黑透,兰芽忽然看见来路上隐隐约约似有火光,她一个激灵——火把!
周察、真金,无论哪方得胜,必要来寻!
她仓皇站起身来,望望身后,又望望身前。
向后,势必贞洁不保;向前,只怕死无全尸!她只犹豫了半刻,便拖着身子,决然向山上而去。
“爹,娘,当真你们在天有灵,便护佑我这一遭儿!”
追兵在后,她重又打起精神,也忘了豺狼虎豹,借着几点星光,只顾向黑暗处挣去。
走了大约一顿饭时,山势渐陡,她停下来抹了抹汗水,将荆棘尖石刮破的衣衫略为整理,理毕抬头一看,立刻惊得呆了。
两行火把,悄无声息间已绕到了前面,不过数十丈之远!
她一路只知提心吊胆频频回头张望,只道越向前越是安全,哪里想得到眼前竟是这样的情形!
此时已不及细想,身左依稀是处悬崖,崖壁草随风动,月光下起伏不已,兰芽咬了咬牙,一步步走过去,打定了主意:
追兵不到此处便罢,若寻到这里,我便两手抓住青草,将身子悬在崖壁。这么一来,大约找是找不到,要么躲过这一劫,要么摔下去粉身碎骨便了。
她右手按在胸口,蹲下身子,眼睛只盯着山上山下两处火光。
追兵是遍山搜索,撒开了网子,收拢来却是极慢。这一个时辰之内,兰芽心中油煎火烧,几次都恨不能跳下悬崖,一了百了。
月移树影,眼睁睁看着火光愈来愈近,再难怀侥幸,兰芽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死死攥住一大把青草,从崖壁上慢慢向下缒去。
天可怜见,那不知名的青草根深茎韧,竟毫不松动,挪了一个半身长,脚底更踩到一处横出的大石,虽只容得下两只脚,但已是想也不敢想的运气了。
兰芽一动不敢动,耳听着人声嘈杂,慢慢逼近了头顶,她屏住呼吸,几乎连眼珠都不敢转动。
几个兵丁在崖上走了几个来回,渐渐向远处去了,兰芽一口气未松到一半,上头忽然伸下一根竹竿,正从她眼前掠过,兰芽魂飞魄散,只差一点便要喊出声来。
竹竿拨了几拨,稍停一停,不知怎地忽然长了数寸,又拨到兰芽面前。今番来势极准,兰芽避无可避,迷迷惘惘间将手一松,身子立时向崖下翻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