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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他以为小六认输那时,那小小身影趁隙一个箭步向前又回身,虽是矮小,挺直了身子,单手举那干草指向了自己。

    他愣了愣,笑赞道:书没念,功夫倒没废。步伐、运气、剑路,无一不到位,就是缺了股……狠劲。

    是了,或因年岁,小六的剑,太过淡薄,招招点到为止,怕脏了剑似的……从前就发觉他是如此,尽管招式迅捷慑人,每每感觉其逼近,却都只是剑气。

    小六,想单凭剑气?

    ……没说出口他书没念几日,功夫就废了几日。清澈眼中有些许心虚。

    小六……太过天真。他欲言,又止。

    一把剑,若未伤过人,便失去一把剑的意义。

    而师父所传之剑法,各人虽悟出不同剑路,然练至精髓总离不了一个厉字。以小六资质,师父绝不可能容其武功修为止于此……也终有一日,他等师兄弟六人,都要下山入江湖。

    到那时,小六还能如此自以为是?

    思及此,手中干草霎时立起,他已飞身刺出。

    小六本与他对视,正欲敛气。忽见他攻来,一惊,只手架开,脚下迅速移动,向后一翻,想拉开两人间距离,他却紧追不放。

    一方,点几招便抽手,另一方硬是逼来,不肯就范。

    草如剑,相交铿然。

    小六秀眉紧蹙,本是指在他左眼却被挡下,看两草间交错的裂痕──

    不过眨眼间,他已削下了小六手中草,半截随风飘去。

    灵秀的眼略瞠,懊恼中亦是不解,怎么自己会在那一刻不自觉收了力……

    不……其实他明白的。他有很多那一刻,很多不愿两剑相交的那一刻……

    不单对大师兄如此,对其他师兄,甚至对师父也是。

    小六的表情,他收入眼。有些不忍,仍是拧过他襟前,你再执意,就练至能以剑气伤我吧。若不能,就别再在我面前拔剑,听明白了吗……白河?

    感觉胸前那劲道,能将自己拧碎了。

    而那小巧精琢的朱唇,还是轻抿,没有回话。

    远远观望两人打斗那人,一袭月牙随风飘起。他没有一刻欲出手相助,尽管,他早看出大师兄一双不自觉泄露淡淡恨意的眼,是冲着那娇小身躯而来。

    夜色如墨。

    风在窗外刮着,一人推门而入,燃起烛火,暖了一角。

    为何不点灯?他说着,将烛台移来。

    师兄……静坐已久,身前一竹筒短杯,杯上紧塞。

    扫了他身前之物一眼,……师父还不死心。几不可见地,他咬牙。

    他为此物跟师父大吵过,自那时,便没再听闻此物之事。想来,只是他等都不在自己面前提罢了。他早该明白,师父的顽固可比追日夸父,要成之事,任谁也拦不了。

    他不置可否,手轻触那竹筒,长指抚着塞子,道:尘事喧嚣,我等看不见也听不见,只知四季交替,年岁流转。本只有你我的山居,多了四个师弟,本只有你我晨昏舞剑……若有一日,六剑齐出,你道会是为谁?

    他不语。

    这山大,他继续说着,然关不住四师弟、五师弟,他俩入冬前已然偷溜下山几回了,师父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话停了,苍白病气面上,一双眼悄悄觑了大师兄。这山,不只关不了两个小师弟,也关不了眼前人罢。

    那俩小子向来不知天高地厚。他剑眉皱起。嘴上责难,实则,哪有不操烦的道理,毕竟也是身为大师兄,待下头几个师弟,难掩手足之情。

    三师弟性格冷漠,若一世不出山中、不遇着谁令他挂念,是无需担忧,说到此,他才缓缓蹙起眉,可……小六呢?师父道你与小六都是天生习武的身骨,却将悬翦许了他。悬翦,那可是师父至交──铸剑仙消声匿迹前留的最后一把剑,师父说过,他再造不出更好的剑了。

    如此之剑,近来方知,师父早在收小六入门后未久,便暗许于他,而非自己……他无法欺骗谁──他恨小六,恨那无形中威胁自己的存在。可同时,他早将小六视为亲弟,一如他待其它五个师弟。就这么,两种情感在心中拉扯。

    师父隐居山中,心仍在江湖,他一语道破,彼此心中所想,悬翦许了小六,师父又怎会甘愿藏他于山中一世。

    听着他的话,思考着,他微微瞇起眼。师父命你养这蚀勾,想必将来有所用途,可眼下,莫非是要让小六试?

    纵然对师父将悬翦交给小六一事心生不满,然,在知晓师父偏袒小六之前他们师兄弟间的数年朝夕相处亦不会是假,他将五个师弟视为手足血亲的情感也早深刻心中。再者眼前人说过,蚀勾猛烈,寻常人饮下都要尝那锥心之痛……小六,不过是个孩子。

    一对剑眉,不忍地蹙起。

    蚀勾,是我无意间养活的蛊毒,师父知道其特性能用于操控人后,便要我费心钻研,使其繁殖。他握起短竹筒,只是,三年了,还是只得这尾。

    是你不愿多养。眼前人当是最了解师父之人,定是嗅到了师父将行之事。他自幼多病,才研读药草医术,看似孱弱的外表,性子却颇拗。

    他垂了垂眼,转回了原先的话题,淡道,小六他……撑不过的。

    闻言,他才恍然大悟,瞪着案上所置,除了蚀勾,还有另两杯不明物。剑眉登时紧蹙,扯过那抚于竹筒上的手,紧紧扣住,厉声道,你想了一夜,想的竟是要自己喝下这毒吗?

    一贯苍白面上,温和眼中,读不出的情绪,你也不想小六喝的,不是?

    深吸了口气,他锁住他脸庞,定定道:若这是二选一的问题,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情愿是他。

    手,能清楚感觉他的力道温度,隐隐发疼了。

    而他……也不想挣扎了。至少,在这一刻是如此。

    夜黑依然如墨。

    交握的手,藉烛光,映在窗纸上。

    晨曦破晓,烛火燃尽。

    房内,一人独坐。

    一夜未闭眼,面上却无倦意。

    窗仍掩着,然挡不了朝阳闯入,照在他依然放于竹筒的手上。

    昨夜师兄来过,说的是小六,师兄离去,那问题在他心中,依旧是无解。

    这确是个二选一的问题──小六,或是自己?

    ……小六……

    犹记师父一回后山闭关,时隔四月出关,手中便牵着个娃娃。

    小娃娃面白唇红,双眼清澈,教人难以直视。就这么,直勾勾地望进任何一个看着自己的人的眼,没有防备,可,也没有任何回应与笑容。

    说他冷漠,又不及三师弟。

    师兄们走到哪,小娃娃便跟到哪,只是任凭师兄们想尽了法子,就是逗不着小娃娃开口说话或露笑。

    倒是看他五官清秀可人,大师兄连同四师弟五师弟将他打扮成了女娃娃,画了眉还硬是让他穿上了鹅黄罗裙,这才惹得他恼火,一脚踢爆了师父刻了门规的大石……这已是小六入山一年后的事了。

    又过一年,小六才终于开口说话。

    他有种感觉,小六,好似将一切看在眼里,花费那么长的时候,只是默默瞧着身边人的举动,倒也无关善恶好坏,只是非要到理解了,才愿开始思考该如何与此人应对。

    ……是什么,造就小六如此性格?

    身世如何,师父置之一笑,师兄弟间,谁无一段坎坷?根本不值一提。

    怔忡间,手已解了竹筒上的塞子,一见光,里头浓黑之物中似有什么翻搅起来。

    他失笑。

    他无坎坷,只是无父无母。

    ──蓦地,忆起破晓前还有人握过自己的手,对他说了那些话……

    够了。如此,足矣。

    将塞子放下,他握起短竹筒,往嘴边靠去──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

    二师兄,今儿个不是要下菜田瞧……小小身影,童音问着,推门一入见着二师兄手中之物,愣了愣。

    他亦是一顿,却无事一般将之放下,笑道,嗯?见那双眼瞅着自己,他移开视线,你四师兄、五师兄老爱整你,你倒好心,怕他等没好好干活,给师父责罚?

    小六不说话。师父责罚,也不过抵抵他俩偷懒不练功的分,菜没摘回来,师父爱的青菜豆腐汤,该怎么煮?

    好吧,我向师父请安就来,你……转转眼,他道,到柴房拿十尺麻绳,在老松下等我一同再去。

    闻言,小六隐隐噙笑。有人要被绑回来了……目送二师兄离去,他转向了方才他似是不经意又将塞子塞回的短竹筒。

    小小的脸庞,一对眉拧起。

    那里头是什么,他早知道了。

    师父对他说,二师兄有一样东西,是要让他喝下。喝了,撑不过便可能会死去,撑过了,便一世离不开师父与二师兄。

    二师兄……方才是想代他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