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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空中城市

    十四、空中城市

    晨七时四十三分。我们到达第二个坐标点。

    一个小时前我们经过第一个坐标点,这是一个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的海岛,上空盘旋着数百上千只黑翅白身的信天翁,岛上也满满都是。我们绕岛一周,即继续前行,原因再简单不过,鸟类是最敏感的,如果岛上或岛的周围长年有人类活动,那它们早就不在这里了。

    此刻,微风轻拂,海面上都是一鳞一鳞的褶皱,闪着金光。在这金色的光影里,一小块青黑色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大。

    船速已经放缓,我站在船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期待和恐惧一同涌起,这样强烈的预感,是之前到达第一个坐标点时没有的。

    “岛很小,好像比之前那个更小。”站在身边的王美芬说。

    “靠近些再看看,我有预感,这可能就是我们的目标。”

    船速忽然放缓,马达声异常,船首也多了些浪花。

    “怎么回事?”我扭头大声问。

    大副在二层甲板上对我们喊:“前方礁石区,在减速。”

    船的速度减下来后,离岛已经接近至不足一海里,我一边下令让船绕岛而行,一边拿着望远镜看岛上情况。

    整座岛光秃秃地暴露着岩石表面,方圆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在岛的中央,孤单单立着一幢房子。

    这是一幢灰白色的平房,像是用砖或岛上的岩石砌起来的。没有源自,没有植物,没有阁楼,没有烟囱,甚至没有可供与水倾泄的斜尖顶。

    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幢小房子,但它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不普通。

    在岛的西侧,停着一大一小两艘船。

    “看起来,倒像是个苦修士住的地方。”王美芬说。

    “你觉得不是大本营?”我问她。

    “在这样的一座小岛上,有这样一幢房子,的确奇怪得很。但说这就是大本营的话……你看那房子才能住几个人?”

    “一会我们绕到泊着船的那一边,靠上去瞧瞧。”

    这么小的岛,即便我们的船应放缓了速度,转上一圈也用不了多久。不过在我们表现出泊岸的意图之后,那边两艘船中较小的一艘就驶离岸边,靠了上来。

    这是一艘约二十米长的梭形船,双层船舱,灰色漆,有些地方剥落了,看上去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式样,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靠到离我们二十米处,用喇叭向我们喊话。大意说此处是私人岛屿,请勿靠近。

    二十米已经是一个非常近的距离,我们的船基本停了下来,john跑上来问我们打算怎么办。

    “公海上怎么会有私人岛屿!”王美芬说。

    公海上当然不存在私人岛屿,对方这么说,是一种不希望我们继续靠近的强硬表态。

    “如果您不确认这儿就是您的目的地,建议还是别靠上去了吧。”john说。

    “怎么说?”

    “很显然啊,我们一艘船,他们有两艘船,哦,还有一幢房子。”john面无表情地来了句冷幽默。

    房子里还是没有人出来,我望了眼停在岸边的那艘船,比我们这艘还长出一截,接近五十米,虽然不算什么大船,但我这艘船的先进性可不是体现在对抗上的。

    “还有,这艘船的吃水有点深。”john补了一句。

    “吃水深意味着什么?”

    “船比正常的重很多。”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摊摊手。

    船比正常的重有许多种可能,他当然无法确定是哪一种。但在公海上和有秘密的一方对抗,而那一方的力量还明显强过自己,这就太不理智了。

    “先离开吧。”我说。

    “也是,虽然这座岛看上去有很多秘密,但确实不太可能是协会的大本营。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了。”

    “慢点开,往侧后绕,船上有脚蹼吧。”我对john说。

    然后,我转头对王美芬说:“对了,你会游泳的吧。”

    “会,但你的意思是要偷偷游过去?”

    “对,在这种没有淡水的地方,有这么一座房子很古怪。而这样两艘船对于这幢小房子来说,显得太多了。小船的吃水又是一个问题,甲板上那两个人,虽然没有穿着统一的服装,但表情镇定,应该受过很好的训练。除了船的吃水,其他的当然可以用某个有苦修癖好的巨富的修行地这点来解释,或者秘密教派的圣地之类也行,比起喂食者协会的规模,这里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大本营。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坐标只有四个,已经排除了第一个,所以只剩三个了。这个世界上的秘密虽然多,但也不至于密集到这三个坐标中,有两个都有大秘密?”

    王美芬若有所思。

    “所以,不上岸看一看究竟,我绝不甘心。”

    “你说得对。希望水别太冷。”

    船上不仅有脚蹼,还有干湿两种潜水服。以十月的水温,湿式潜水服足够了。

    和john约定,船停在岛东五海里处,每三小时靠近一次。超过二十四小时我们没有回来,请他通知梁应物想办法营救。此外我让王美芬从她的电脑里单独拷贝了一份喂食者协会的资料在移动硬盘上,以备不时之需,当我们最终没人能回来时,这个硬盘会交到梁应物的手上。,虽然那也许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但资料足足有27.5g,可见其翔实程度。

    为免被岛上的人发现,我们在船的另一侧下水,每人背了一个12升的氧气瓶。王美芬游得比我还要自如,看来没少潜过水。我们保持在水下五六米的深度,往小岛的方向游去。

    这里的海水非常清澈,视野极好。隐隐约约,就看见了小岛在水下的模样。岛是从海底凸起的山峰,若有一日沧海桑田,眼前这岛就能成一奇景。这儿已经远离大陆架,海深不知几许,想来总有千米,我往下望去,是幽深不可测度的黒渊,让人心生恐惧。但向前望,不到一百米远,这座岛极突兀地从海底冒出来,像根陡然拔起的石笋,直长到离海面四五十米的地方嘎然而止,形成了一个中间高四周低的缓和的峰顶坡面。这坡面也就是先前大副所说的礁石区。

    我们游入了礁石区,往下看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锋利的石头和出入其间的斑斓鱼群。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回想之前游来时,看见这海中石笋展现在面前的弧面,觉得其横截面怕是有几平方公里,是露出面积的千倍以上。听上去很多,但如果其势真如我刚才所见,由海底直直地长出来,则纤细得远胜过任何一座陆地山脉,简直像根圆珠笔,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果站在底下仰望,巍峨过电影《阿凡达》中的浮空山。不过我转念一想,真到了海洋变陆地、陆地变海洋的时候,地壳经过了如此剧烈的变动,这根石笋不折断才奇怪。

    这个念头—起,我心里就震动了一下,连脚蹼打水都慢了几拍,整个人拖后了王美芬几个身位。她转头看我,我示意她没事,快速打水赶上。在水下我没法和她说话,但此时,我却真的开始相信,这座岛不管看上去有多像,却真的有极大可能,就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因为若原子弹的爆炸引发了地壳震动,这根石笋一断,大本营就被连锅端了,这可要比钓鱼群岛下沉个几十米没入海面,要惨烈得多!

    我定下心思,向前游动。到离岸不远处,我向王美芬打了个手势,示意往侧前方绕岛再游一段。下水前我就把岛上的地势看清楚了,整座岛的地形相对平整,只有在西北角处略有高起,可以给我们的上岸及进一步的潜行至小屋勉强打些掩护,否则在其他地方,一上岸就明显得像秃子头上的跳蚤。

    随着离预定登陆点越来越近,水下的景况却变得诡异起来。

    本来在水下的礁石间,是有许多的鱼群穿梭,贝类、珊瑚、海星等也比比皆是。但离那处越近,这些活物就越少,直至彻底绝迹!

    海水依然清澈,下面各种形状的石块清晰得近在眼前。原本我还觉得那别有一种美,现在却觉得它们形态妖异,散发着一股死气!

    是的,这儿简直是一个死区。下意识地,我们两个前进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王美芬频频回头看我,显然她心里也非常不安。此时,一尾巴掌大小的红鱼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我看着它在前方灵活游动,心中稍安。但突然之间,它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壁障,又似前方有凶兽袭来,猛地一百八十度掉头,飞快地从我们身下掠过。

    前方的视野依旧毫无阻挡地清晰,海水中什么都没有,那条鱼在怕什么?

    十秒钟后,我和王美芬已经游到了那条鱼调头的区域,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一颗心却提了起来,觉得眼前清清楚楚的海底世界,一定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因为心中不踏实,我脚下的动作更慢了下来,转眼间王美芬就超出我约一个身位。我看见她的身体略略转向,像是要打横着停下来。也对,这样的情况,先别急着前进,仔细观察一下再说。或者,我们该浮出水面,交流一下彼此的看法。

    但瞬间我就意识到,并不是王美芬在转向,确切地说,不单单是她的身体在转,我也在转。同样的泳姿没变,但我们的身体都偏了。水里有股力量在影响着我们。

    这股力量在转眼之间变强,从我以为王美芬要停下来,到意识到自己游偏,只隔了半秒钟,而下一个半秒,我们两个就被吸得急速下沉!

    一个漩涡转瞬间形成,我们在它的外围,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转眼之间,我就往斜下方沉了十几米,滑过一块巨大的突出岩石,我看见在那之后的幽深洞口。这股吸力正是自洞中来,我和王美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随着水流卷入了洞中。

    洞有七八米宽,漆黑一片。吸力在洞中更大了几分,但那洞仿佛有无尽深,不知何处是头。我一手捂氧气罩一手挡头,每吸一口气都觉得也许下一口吸进来的就是海水,满脑子都是沉闷的轰隆隆的响声,也不晓得有几分是海水的咆哮几分是自己血液的沸腾,一分钟前宁静的水下世界不知去了何处。

    在岩壁上反复地磕撞,手、肋骨和腿都要撞碎了。别把氧气瓶撞坏了,我居然还有余暇这样想。

    又狠撞了一下,侧面,先是手肘,然后是腰。但痛感却和先前不同,我伸出一只手胡乱舞了一记,手掌触碰到了岩壁——那竟是光滑的一片!

    纵然常年有这样的诡异湍流冲刷,洞壁岩面也不可能打磨到这种程度,这是非自然形成的!

    在这狭长洞穴中翻滚着前进的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刚被吸进洞中时,还有光,那光越来越弱,很快就是一片黑暗。黑暗维持了好久,然后又有了微光,让我隐约看见洞壁的模样,已经不是洞,而是一条甬道,一条乌黑的由金属铸成的甬道。王美芬在前面一些,更远处,那光亮的源头,却是一道门。

    一上一下,正缓缓向中央合拢着闸门。

    王美芬先一步消失在闸门后。如果门在我之前合拢,恐怕我会被撞得七窍流血,就算不死在当场,也绝没有重新游出洞穴回到海面的气力。

    好在那门合拢的速度极慢,我本就贴着洞底前进,那口子正在上方几米处,我挣扎着拼命蹬脚蹼,却一点都操控不了身体。眼看就要撞上时,一股水流从下面把我卷上去,我眼前一亮,就这么过了闸口,然后迅速向下滑了几十米,扎入一个池子里。

    水不深,三四米的样子,巨大的冲力让我直沉水底,眼前明晃晃一片,满眼的气泡,突然白亮的池底就在眼前,用手撑了一下底才没撞到头。脚蹼一拍,人往上蹿出水面,一把摘了氧气面罩,大口大口地喘气。

    王美芬就浮在不远处,呛了水正在咳嗽,看起来没什么大事。我无心游过去和她会合,眼见的一切实在太过震撼了。

    穹顶下,一道宽十几米的瀑布自三十米高处而降,落在我的面前,卷起千堆雪,咆哮如滚雷。这道水幕慢慢地变薄,然后开始收窄。两分钟后,闸门完全合拢,最后一注水落入池中,雷声停歇。

    但细密如雪的水泡却仍未绝。我低下头,光自水底而来。那不是白色的底,而是发着白光的底。水底下有许多乳白色鹅卵石样的东西,气泡从这些“鹅卵石”上冒出来,看起来像是整池水都在沸腾似的。

    光很强,但透出水面后,却变得柔和了许多。我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关上的闸门,它和四壁及穹顶,都是一色的灰黑。这是某种金属,或许是什么合金。意识到这点后,我真正地惊骇到了,并不是因为我所处的空间的大小——一个比标准泳池大十倍,超过标准足球场面积的长方形池,如果全用金属打造,可以用大手笔来形容,那么我刚才经过的金属甬道呢?从我摸到光滑的洞壁开始,到闸门止,中间有多长,一百米,两百米,还是三百米?这样的厚度,也全都是眼前这种金属?

    喂食者协会是怎么做到的,即便这个岛是座高含量矿山,这也是个超出任何人想象的大工程。

    协会把自己的大本营打造成了个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这足以抵抗大当量的核爆了——如果不诱发地壳变动的话。

    王美芬早已停了咳嗽,但她张大的嘴却迟迟没能闭上。当然我也一样。尽管对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有过种种猜想,哪怕这大本营在地下,也并未出乎我的预料,但眼前的一切依然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这个池子所展现出来的庞然实力,甚至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威严。

    水慢慢地清了。

    水本来就很清,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气泡在减少。

    看来,那些水底的白石头,就像是维c泡腾片,折腾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然后我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那是宏大而低沉的嗡嗡声,水面开始震荡。随后,长方形大池的一段,开了九个拱形闸门。闸门出现后,我才发现,池底是有高低落差的,就像泳池的浅水区和深水区,闸门所在的那头是深处,门起自底部,应该有一人多高,但拱形顶部一眼望去,似和我所处位置的底部差不多高。照理,这九个闸门开启后,海水应该迅速从中泄走,水面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但实际上池面却并未起什么波澜。

    我想了想,就(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了其中道理。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就建在此岛的地下,这点是无可怀疑了。看这池子和金属甬道,就可以推想整个大本营的规模。维系那么多人长期生存的头一条,就是解决淡水问题,对于喂食者协会,大规模的海水淡化从技术上自然毫无压力,眼前的大池,无疑就是海水淡化的第一环,那些白色乳石和强光,相比就是淡化的手段。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类似的池子,恐怕三五个环节一过,这海水就能变成淡水了。不过在第一个环节中,有一个手段是不可缺少的,就是过滤。现在鱼群知道此地是禁区不能过来,但这是经过几十年的“生存训练”后才养成的,大本营建成之初,每放一池水进来,都会带入大量的鱼虾贝类,所以那九道拱形闸门中,肯定有初步过滤的装置,不会毫无阻拦地让这一池水流向下一个池子。

    既然鱼虾会被拦在这第一个池子里,那么我们两个大活人,当然也不可能通过那九个闸门。但在每一池水都会过滤出大量鱼虾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怎么被清理掉的呢,应该有供人进出的通道才对啊。

    王美芬冲我打了个手势。我顺着她的手回头望去,发现在身后的池壁上,有一道钢梯,颜色也是暗灰色的,容易被忽略。这道钢梯通往极高处,那儿似有个小平台。

    我们游到钢梯旁,把脚蹼脱下来拎在手里,我先她后,开始往上爬。

    那平台离地三十多米,在大闸的正对面,上去之后发现还挺大的,有四五十平方米,一道钢门紧闭,圆盘把手。

    我把脚蹼往地上一扔,走上去用力扳动把手。把手出乎意料的松,稍一发力就转了小半圈,还伴随着轻微的“哒哒”链条声。我连忙停手,冲王美芬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

    我们当然不能就这么跑出去。费力地卸下氧气瓶脱下潜水服,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同时先前撞击之处的痛又开始出现,此时此地也只有忍着。

    氧气瓶之外,我们都背了个随身的小防水包。里面能放的东西有限,道具、小工具箱、电筒、绳索,王美芬还带了个平板电脑,我猜这原本能实现些牛b的功能——如果没有被撞碎的话。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带了鞋;不幸的是,我们都没带衣服。王美芬稍好些,她着了一身连体泳衣,而我脱了潜水服就只剩了条泳裤。对于目前这种需要潜入的情况,这无疑是巨大的失误,并且此刻彼此相对时,有些尴尬。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白色的“鹅卵石”从穹顶上弹射出来,砸落在池底。然后对面的闸门再一次开启,海水喷涌而出直泄而下,瀑布重现。巨大的轰鸣声中,我背上小包,一尺长的刀连鞘倒持在右手,和王美芬对视一眼,走向钢门。

    “哒哒哒哒”,转了两圈半,门开了。

    门开前的一刻,我握刀的手紧了紧,把警惕提到最高,调节好了运动神经,随时准备根据突发状况做出反应,不管是抽到进击还是退避闪躲,绝不会犹豫分毫。

    但当门真正打开,我们两个都傻了。

    我知道喂食者协会是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我知道这座大本营已经经营了数十年,我知道大本营会是个极具规模的地下建筑,之前的巨大海水淡化池已经让我震惊。但此时此刻我所看见的一切,却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围。以至于我们两个一时之间只是呆站在那儿,忘记了关门。

    这不是巨大,不是雄伟,不叫离奇,哪怕用奇迹来形容都稍显轻佻。

    这叫伟大!

    我仿佛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绝壁的半山腰开了个门走出来,迎面吹来辽阔的风。

    我为之前的海水淡化池惊叹,是因为那竟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而眼前的空间,恐怕能容纳一千个足球场!原本想到地下建筑,脑中浮起的就是迷宫般交错的地道,或者直下几百米的电梯,许多个房间,又或是空旷的防空洞。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竟是将整座岛挖空。极目眺望整个空间,从我站着的平台,到对面最远处,中间跨越的距离绝对在一公里以上,也许是两公里,也许是三公里。我简单在心里算了一下,北京那个让我走断腿的故宫,只有这里的十分之一,而中国最大的园林颐和园,这里也至少能装两三个。

    而我所说的伟大,以及那种辽阔感,却并不仅仅是面积大就能造就的。

    这里已经没办法称为地下洞穴,也许叫环形峡谷更合适些。我所处的位置接近穹顶,往上望,百米的高出是光亮的蓝色天空。当然那不是真的,但看起来像极了,甚至有缓缓移动的云,不知是怎样的技术达成的。往下看,却深不见底,且有层层云气缭绕,这却是真实的水汽了。我禁不住猜测,这儿的深度是否有四公里,直达海底,或者更深,挖到了地下的火山熔岩,利用其中的能量来供应者一方天地?

    在这天地云气之间的,是一座空中城市!

    这城市中的房子各式各样,就我眼前所见,有最平凡无奇的三层小楼,有茅草屋,有带露台和院子的别墅,有极具设计感的扭曲的金属房子,有印度式的塔楼,也有和式的小屋,我甚至还看见了一座圆顶清真寺和一座尖顶小教堂。

    所有这些房子,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散落分布在整个空间的各个角落。他们当然不是悬浮在空中,彼此之间,有或粗或细的金属龙骨连接,仿如蛛丝。我想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金属材料,而是某种更坚固的合金。因为有些房子的支撑龙骨细到远看会错以为真的浮在空中,只有三根比手腕还细的龙骨(或是金属吊索),就可以或托或拉起一幢两层的小楼。这种神奇的建筑方式,使得这方空间的任何位置都能造起一幢房子。

    这里实在太大,我一眼望去看见了百多幢房子,但感觉却依旧稀疏错落,更显眼的,反倒是供人通行的道路。

    那些粗的龙骨就是道路,有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小道,也有阔至六七米宽、能容两车交会的大道,虽然我并没看见一辆汽车。有直直的路,也有弯曲的;有盘旋下降的,也有波浪起伏的。这里真是设计师的天堂,有时某一片区域却是石头的,充满古老的原始风情;或者是木头的,那是自然主义。当然我相信木料和石材只是表象,里面总还是用那种合金做骨。两块风格差异的区域交接处,通常是渐变的,让人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还有树。不光是房子的院落里有树,有些道路的两旁也有树,院落里有草坪,石墙上会爬藤蔓,往下两三百米的地方,我还看见一处圆形的公共花园,有树有花有池有喷泉。最令人惊诧的,是还有一条河。河水从我斜对面的一道水闸里流出,水源不用说就是最后完成淡化的海水,河道阔达十几米,蜿蜒盘旋,如龙舞在空。河道并不特别陡,但每盘旋一阵,就会断开,水从断面直泄数十米,形成一道道瀑布。

    这是一座仙境般的空中城市,彷如神话中精灵的居所。

    风自不知何处而来。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中要有风,涉及到与外界空气的交互与内部气流运动的复杂操作,对于有顶尖气象学者和创造了眼前景象的喂食者协会来说,自是小菜一碟。风不大,吹走身上的水珠,带走热量,终于让我感觉到凉意,醒转过来,把刀放进背包,将身后的门缓缓拉上。

    我们应该无法从来路回去,别说爬不上进水闸口,爬上去了,当闸门开启,洪流奔腾而下,我们又怎么可能逆流而上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正途。那座岛上的小屋里,一定有连接地上地下的通道。

    在考虑如何脱身之前,我们首要面对的,是找到托盘的主机,这一代的零号。我猜,它在这云雾缭绕的深渊的最深处。

    我抬手一指,对王美芬说:“我们先去那儿吧。”

    “那道人工河?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指指彼此:“这里那么大,居处的科学家未必会认识彼此每一个人,但我们现在太显眼了,如果在河边,这一身泳装还说得过去。”

    “那我们的鞋呢?”

    我一窒。也是,两个穿着干鞋子的泳者……

    “要么到了河边再把鞋子弄湿?”

    “就先往那个方向去吧,随机应变了,好在这儿没什么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房子里居住的,都是喂食者协会的核心成员。这些人或许一辈子不为外界所知,但绝对都是超一流的科学家。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专业领域就是生命的全部,整天埋头工作是常态,所以路上没有闲散的行人。一眼望去,看见了三个人,离我们都有些距离,并且在比我们低的位置。只要他们不抬头,就不会发现我们,即便发现了,也未必有这个心来管闲事。科学家大多有些自闭,希望这儿的科学家血统更纯正些吧。

    至于会不会有类似巡警或城管这样的角色,我们就只能指望自己的运气了。

    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我们这两个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衣服的人,迈步往空中河走去。

    这小平台上有三条岔路,一前一后两条路是贴着峡谷的,都可以通往空中河的源头,但是较远。我们走上了第三条路,直往峡谷中去。一步跨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比在平台上看,更觉心荡神驰。但这,才算真正走入了这座空中城市。

    路非常稳,没有一点晃动,就如在实地上一般。这是一道横截面为梯形的龙骨,上大下小,厚约一米,不是实心,而是以细枝交错,想必达到了力学上的最佳支撑。最宽处三米有余,上面覆了层浅灰色的东西,踩下去稍有弹性,形成路面,两侧则都加上了护栏。

    这儿离空中河最近的那段,有三四百米的距离,要经过五个路口,往下走几十米。路有坡度,但并不很陡。我们漫步而行,到了第一个路口。这又是一个三岔路,一条向左,我们的路在右边,需要下十几级台阶。在一侧种了棵梧桐树,树下有条长椅,椅旁立了个银灰色的金属牌。

    金属牌上刻了一道方程,我扫了一眼就放弃了解题,显然不是给我这个等级的人准备的,上上下下写了三行不说,一半的符号都不认得。

    “把数学题刻在这上面是什么意思?”

    王美芬瞄了会儿,说:“好像是……实变函数吧。这是路牌。”

    “路牌?”

    “嗯,这座空中城市,就是个立体的大迷宫,有千百个岔路口。如果没有路牌,太容易迷路了。”

    “这样子的路牌怎么看?”

    “据我所知,这里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数字代码。不管你要去哪里,站在任何一个路口,只要知道目的地的数字代码,代入到路口的方程里,把解求出来,就会知道应该选哪一条岔路。你看这路牌上对应三条岔路的三个方向,都各刻了几个数字。你解出答案的末位数在哪个方向上,就选那条路。其实有一套细致的规则,大多数时候是末位数,但有时也会是头位数或第二位数,在解方程的过程中会知道应该取什么数字。这可真是一个精巧到极点的数字系统。”王美芬叹息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如果要出一次远门,得经过十几二十个路口,就得解出十几二十道这么复杂的方程式?而且还不能解错?”

    “如果你完全不认识要去的地方,那么的确是这样。”

    “为什么不能用更简单的方式,难道说对于科学家,这种写了三行的方程式瞄一眼就能解出来?”

    “再怎样也要解几分钟吧,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得要十分钟。”

    “十分钟就能解出来?在我看来你简直牛逼大了。可是十分钟一个路口,也太麻烦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模式。而且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更像是个大脑的润滑剂,你知道大脑是用进废退的。嗯,你给我十分钟。”

    王美芬的双手手指不停捻动着,就像是风水师看风水时的手势那样,估计是一种心算的辅助方式。最终她只用了七分钟,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智商差距……

    “走这条路吧。”她指向左边的道路。而通向空中河的路,显然应该是右边那条。

    “你知道零号所在地址的代码?”我问。

    她点点头。

    “你对这里的了解很深入啊。”

    “虽然我不知道大本营在什么地方,但不代表我对大本营一无所知,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跟着你冲过来了?”

    这话听着极其别扭。

    走到第二个路口本用不了几分钟,但是我们多花了几倍的。在一处护栏间镶嵌的钢化玻璃上,有些用彩笔画上去的涂鸦——涂鸦是我原本以为的,看见王美芬停下来看,而且越看越仔细,我也就努力分辨了一下那堆鬼画符。

    “这也是方程吗?这里可不是什么岔路口呀。”

    “这个……应该是证明。”王美芬的表情很古怪。

    “什么证明?”

    “费马。”

    “费马大定理?那个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证明了吗?你为什么这副表情?协会里的数学家不是水准超一流吗?难道这个证明是在证明费马大定理不成立?”

    “那倒不是,这个就是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天,真是精彩,可惜只是一部分,但是已经足够了,太不可思议。”

    王美芬不停地发着感叹,我忍不住打断她:“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随时会被协会发现,我们必须用最短的找到零号。”

    “你说得对。”王美芬最后扫了那“涂鸦”一眼,拔脚就走。

    我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便连忙跟上去。这时心里却又好奇起来,问道:“你说刚才那个证明有什么特别的吗?”

    “费马提出那个猜想的时候,在丢番图《算术》拉丁文详本的一页上写道,我确信已经发现了一种美妙的方法,可惜这里空白太小,写不下。此后的三百多年里,无数数学家在这个猜想面前折戟沉沙,直到1994年怀尔斯才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证明。但你知道怀尔斯用了多少篇幅吗?两三百页!这是一个艰深的证明,绝不是费马脑海中那个美妙的简单证明。刚才写在玻璃上的,只有差不多一页,但已经给出了证明最核心的部分。那是另一个思路,极其美妙的思路,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惊讶了吧。”

    我回头看了那涂鸦一眼,说:“我有一种感觉,在这座空中城市里,会有很多这样的‘随手证明’,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涂鸦,由最顶尖科学家的灵感火花创造出的涂鸦。这简直就是武侠小说中的藏经宝洞,随便一幅图、一本书,就是能让人无敌于天下的绝世武功。”

    我们在感慨中走到下一个路口,王美芬解方程的时候,我自己选了了左边的路走上去。因为在那条路上,有个奇怪的东西。

    类似的东西,注意观察的话,四下里纵横交错的空中通道上有不少,这是最近的一个。

    远看的话,这玩意儿像是个底部球状的船或单人飞行器,不伦不类的。走到近前,依然难以分辨这是什么东西。

    它的上半部分像是三轮摩托车载人的那个兜,椭圆形,里面是个单人座位,有车把,无挡风玻璃。在座位边有条安全带,和汽车上通用的那种一模一样,这意味着它应该是个交通工具,可是却没有轮子。这辆车(姑且这么叫它吧)用金属打造,车身最外侧镶了一圈弹性材料,让我想起碰碰车外面防撞的轮胎。车的底盘内凹,嵌了个大圆球,莫说轮子,连高科技的喷气孔也没瞧见半个,倒像个不倒翁,压根不可能行驶嘛。

    这不倒翁车的身侧上有个搭勾,让它得以靠在护栏上。我把搭勾取下,它自动回缩到车身上的卡槽里,车就此和护栏脱开。我抓着车把,却根本推不动,而且因为是个球底,我要花很大力气来平衡车身,感觉这车子重得很,怕有五十公斤的分量。

    车头中央有个圆型的按钮,看着很像启动键,我按下去,整辆车忽然就升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本以为车子浮了起来,定睛一看不完全是。底下的圆球还在地上,但是和车的底座分开了,车身浮在圆球上方半尺。我立刻(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这一定是磁力的作用,但让人惊讶的是,车辆开启之后,圆球和地面的接触面只有那么小一点,但整辆车却变得非常稳。我试着手松开车把,它居然并不倒下。我用手推了推,很轻松地就把车推到了路的中央,松开,它就稳稳当当停在那儿。

    这车的磁力平衡系统,真是匪夷所思。

    我当然忍不住就坐了上去,背包换到胸前。上车的时候,车身有晃动,但极轻微,比起公园游湖的那种小船要稳得多。坐稳之后,我顺手扣上安全带。咔嗒扣死的那一刻,车身又往上浮了一点,估计和轮子之间的距离扩大到了两尺。两侧车把是可以转动的,我把右侧车把向前转,车子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起来,再转左侧车把,没错,是刹车。

    我转动方向,车身就原地向后转去,灵巧又容易上手。

    “这是……车?”王美芬这时已经走了过来,盯着这辆磁浮车问。

    “显然,看来你的资料里没有这玩意儿。如果这技术能够普及,交通问题就解决了,就是不知道它的动力是什么。你看那条路上还有一辆,你去把它开起来吧。”

    “是个主意。”

    “我先试试它能跑多快。”

    先前我只是轻轻转了一下动力把,往回拧,车开始后退,再向前拧,车子一个停顿,然后迅速向前冲,几秒钟后就很快了,可能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时速,感觉还能再快,但这样的空中道路,让我不敢拧到底。

    在右侧车把的一侧,还有个小圆钮,恰好是在我大拇指能够到的地方。看这样的设计,应该是一个行车时常用到的按键。我忍不住按了下去,顿时一股力量从屁股底下传来,整辆车竟然弹飞起来,我拼命拧刹车,却哪还来得及,本来我的方向就有点偏,这一飞起来,转眼就飞出了护栏,凌空于万丈深渊之上。

    我大声惨叫,怎么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挂在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里。

    但居然没死成。在原本道路的前方,本有一条横逸出的小路,通向一幢两层小屋。车斜着飞出护栏后,依原本的抛物曲线,本该是掠过这条小路的,但居然在小路的上方突然下沉。

    “砰”的一声响,圆球车轮落在小路上,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车轮被带着随车一起飞了起来。圆球在小路上原地弹了两下,而磁力车则在球上两三米的高度上下前后晃动,然后渐渐稳下来,像有根无形的弹力绳牵在车子和车轮之间似的。

    等车完全停稳,回到悬浮在车轮上两尺的状态时,我已经一身冷汗。

    “太刺激了。”我叫道。

    “是啊,虽然知道很安全,但我可不敢这么干。下回麻烦离房子远一点。有些材质的房子磁力引导点布得不周密,比如我的,撞上了你也许没事,但我的房子可就糟糕了。”

    这里瑰丽的景象、开阔的环境、稀少的人烟和新奇的磁浮车,让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的,是喂食者协会的绝密大本营;所肩负的,是拯救整个人类社会不被托盘操控的使命;要完成的,是007都会死八回的绝地任务。而现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给我了当头一棒。

    我向声源处望去,忙着收拾自己脸上的惊讶表情,不知该说什么。

    这条空中小路的尽头是一方上百平米的“飞地”,其中一半是院子,并无花草,按照日式山水园林风格布置,此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站在院门与小路的接口处看着我。

    “你是中国人?而且这么年轻!了不起。”他说。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是中文。

    我冲他微笑,点点头,犹豫着是否要下车。

    他似乎把我当成是住在大本营里的人了。这座城市这么大,可能住了上千人,或许更多,他看来并不认得所有人。作为一个穿了泳裤的男人,哦,还有一双鞋,此时的模样可以说非常古怪可笑。但我不能解释,我只能笑,这时说任何话都有可能是错的。

    他忽然往我身后看,穿着泳衣的王美芬也走了过来。

    我觉得气氛简直僵硬得要板结起来了。但王美芬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就在不远处,处于这位老人的视野范围内,从穿着看显然是和我一起的,这时如果徘徊不前,或者往远处逃离,就是此地无银了。

    “是……又进新人了吗?”他说。

    “刚来。”我说。

    “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