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儿女英雄传 >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上回书讲得是安老爷义结邓九公想要借那邓九公作自己随身的一个贯索蛮奴[满语戴手铐脚镣的奴隶此指奴仆]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这条孽龙使他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报他那为公子解难赠金借弓退寇并择配联姻的许多恩义。又喜得先从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邓九公的性情因此顺着他的性情一见面便合他快饮雄谈从无心闲话里谈到十三妹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肚皮牢骚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讲到那十三妹刀断钢鞭斗败了周海马作色锨须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了说道“这场恶斗斗到后来怎的个落场呢?”

    邓九公道“老弟呀那时我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起把他手起一刀虽说给我增了光了出了气了可就难免在场这些亲友们受累。正在为难又不好转去劝他。谁想那些盗伙一见他的头领吃亏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了一个个早丢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说‘这事本是我家头领不知进退冒犯尊威还求贵手高抬给他留些体面我等恩当重报!’只听那十三妹冷笑一声说‘你这班人也晓得要体面么?假如方才这九十岁的老头儿被你们一鞭打倒他的体面安在?再说方才若不亏你姑娘有接镖的手段着你一镖我的体面安在?’众人听了更是无言可答只有磕头认罪。

    “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脚踏定周海马一手擎着那把倭刀换出一副笑盈盈的脸儿对着那在场的大众说道‘你众位在此休猜我合这邓老翁是亲是故前来帮他;我是个远方过路的人合他水米无交。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图这几两银子。’说了这话他然后才回头对那班盗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却这厮性命既是你众人代他苦苦哀求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权且寄下他这颗驴头!你们要我饶他只依我三件事要你们当着在场的众位给这主人赔礼此后无论那里见了不准错敬;第二这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的周围百里以内不准你们前来骚扰;第三你们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合这张弹弓此后这两桩东西一到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话行事。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饶他天字号的这场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话!’众人还不曾开口那海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无翻悔!’众人也一叠声儿和着答应。那十三妹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来同了众人走到我跟前齐齐的尊了我声‘邓九太爷!’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

    “老弟古人说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这就忒够瞧的了;再说也不可向世路结仇。我就连忙扶起他来说“周朋友你走不得。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又道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今日这桩事自此一字休提。现成的戏酒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此开怀痛饮你我作一个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风便转他道‘既承台爱我们就在这位姑娘的面前从这句话敬你老人家起。’当下大家上厅来连那在场的诸位也都加倍的高兴。我便叫人收过兵器银两重新开戏洗盏更酌。老弟你想这个过节儿得让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连忙满满的斟了盅热酒送过去。他说道‘我十三妹今日理应在此看你两家礼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会;再者男女不同席。就此失陪再图后会。’说着出门下阶嗖的一声托地跳上房去顺着那房脊迈步如飞连三跨五霎时间不见踪影。我这才晓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听这场事的前后因由劣兄那日要不亏这位十三妹姑娘岂不在人轮子里把一世的英名搦尽?你道他怎的算不得我一个恩人?

    “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寻这人。这才据我的庄客们说‘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时因庄上正有勾当庄客们便把他让在前街店房暂住约他三日后再来。现在他还在店里住着。’我听了这话便赶到店里合他相见。原来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亲又是个既聋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着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合周三赌赛的那万金相赠争奈他不取。及至我要请他母女到家养赡他又再三推辞。问起他的来由他说自远方避难而来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声名又有几岁年纪特来投奔要我给他家遮掩个门户此外一无所求。当下便合我认作师徒。他自己却在这东南上青云出山峰高处踹了一块地方结几间茅屋仗着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养赡老母。我除了给他送些薪水之外凭你送他甚么一概不收。只一个月头里借了我些微财物不到半月他依然还照数还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报得他一分好处。”

    安老爷道“据这等听起来这人还不单是那长枪大戟的英雄竟是个挥金杀人的侠客。我也难得到此老兄台你合他既有这等的气谊怎的得引我会他一会也好?”邓九公听了这话怔了一怔说“老弟若论你合这人彼此都该见一见才不算世上一桩缺陷事。只可惜老弟来迟了一步他不日就要天涯海角远走高飞你见他不着了!”

    安老爷故作惊疑问道“这却为何?”只见邓九公未从说话两眼一酸那眼泪早泉涌一般落得满衣襟都是连那白须上也沾了一片泪痕叹了一声道“老弟劣兄是个直肠汉肚子里藏不住话独有这桩事我家里都不曾提着一字不信你只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这桩事大须慎密不好泄漏他的机关。如今承老弟你问到这句话我两个一见气味相投肝胆相照我可瞒不上你来。

    原来这位姑娘他身上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无人奉养一向不曾报得。不想前几天他母亲又得了一个紧痰症没了。

    他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办过了一七葬了母亲便要去干这大事。今日他母亲死了是第四天了只有明后日两天他此时的心绪避人还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见他?我昨日还问他的归期他说是‘大事一了便整归装。’但这桩事也要看个机会也得了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他是三个月两个月?老弟你又那里等得他?便是愚兄这几日也正为这事心中难过!”

    安老爷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来如此。但不知他的父亲是何等样人因甚事被这仇家隐害?他这仇人又是何等样人现在在甚么地方?”邓九公摆手道“这事一概不知。”安老爷道“吾兄这句话是欺人之谈了。他既合你有师生之谊又把这等的机密大事告诉了你你岂有不问他个详细原由的理?”一句话把邓九公问急了只见他瞪了两只大眼睛嚷起来道“岂有此理!难道我好欺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见过他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大约他要说的话作的事你就拦他也莫想拦得他住手住口;否则你便百般问他求他也是徒劳无益。他仇还没报这仇人的名儿如何肯说?我又怎的好问?只有等他事毕回来少不得就得知这桩快事了。”

    安老爷道“如此说来此时既不知他这仇人为何人又不知他此去报仇在何地他强煞究竟是个女孩儿千山万水单人独骑就轻轻儿的说到去报仇可不觉得猛浪些?在这十三妹的轻年任性不足深责;只是老哥哥你既受他的恩情又合他师弟相关也该阻止他一番才是怎的看了他这等轻举妄动起来?”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弟台我说句不怕你思量的话这个事可不是你字班儿懂得!讲他的心胸本领莫说杀一个仇人就万马千军冲锋打仗也了的了不用旁人过虑这是一;二则从来说‘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之美’便是个漠不相关的朋友咱们还要劝他作成这件事何况我合他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他这番英雄豪举的事大我才极力帮着他早些葬了他家老太太好让他一心去干这桩大事也算尽我几分以德报德之心。此时我自有催促他的怎的老弟你颠倒嗔我不阻止他起来?”

    却说安老爷的话一层逼进一层引得个邓九公雄辩高谈真情毕露心里说道“此其时矣!且等我先收伏了这个贯索奴作个引线不怕那条孽龙不弭耳受教。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这老头儿这番义举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便对邓九公说道“自来说‘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虽不敢自命英雄这桩事却合老兄台的见识微微有些不同之处。既承不弃见到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着恼。你这不叫作‘以德报德’恰恰是个‘以德报怨’的反面叫作‘以怨报德’。那十三妹的一条性命生生送在你这番作成上了!”

    邓九公听了骇然道“哈老弟你这话怎讲?”安老爷道“这十三妹是怎的个英雄我却也只得耳闻不曾目睹就据吾兄你方才的话听起来这人大约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过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个‘过则失中’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的来的他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段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种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隳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质美而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他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竦翅下来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污泥荆棘里头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擒不着他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养。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他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他来说那桩快事?”

    邓九公道“他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这个理儿来了。”安老爷道“老兄你只想他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他那等本领早已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他此去报仇只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他便不回来此其一;便让他得个机会下手他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词上顽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他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他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他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他合你说的‘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两句话岂不是句合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他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这等说起来他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

    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下去默默无言只瞅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的透亮不透亮?”

    那老头儿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一张肉红脸登时扯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剩了明日后日两天他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安老爷道“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还有甚么法儿!”邓九公道“嗨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老九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这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

    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他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他难道你也不知道他吗?你看他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他了?”安老爷道“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陪你走一荡。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或者竟拦住他也不可知。”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爬在地下就是个头说“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这个哥哥了!”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却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老爷归坐问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来?”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在平悦来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牤牛山海马周三他见了那张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雕弓取那宝砚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他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记念。我还问他是个何等样人他说‘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他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合贤侄父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这回书里的一个好穿插呢!”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

    安老爷道“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褚大娘子也说“有理。”老头儿没法说道“我们再取个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合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邓九公听了道“原来弟夫人也同行在此么?现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说“既那样二叔可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香亲香。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

    邓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着人去请。

    安老爷道“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访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他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合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请你母亲合媳妇坐辆车儿止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们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见。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褚一官道“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

    老爷因向褚一官道“这一路不通车道罢?”邓九公道“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俩去。”老爷道“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么。一来这一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

    邓九公先就说“好极了。”因又向安老爷道“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邓九公哈哈的笑道“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合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带上了?你看叫你带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发得样儿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安老爷道“姑奶奶你怎么这等称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合他充续嬷嬷姑姑呢!”因问着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爷道“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

    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已带了人把饭摆齐。安老爷坐下看了看也有厨下打发的整桌鸡鱼菜蔬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园里的瓜菜自己腌的肉腥并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来的南席又吃子一道儿的顿饭乍吃着这些家常东西转觉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见邓九公他并不吃那些菜一个小小子儿给他捧过一个小缸盆大的霁蓝海碗来盛着满满的一碗老米饭那个又端着一大碗肉、一大碗汤。他接来把肉也倒在饭碗里又泖了半碗白汤拿筷子拌了岗尖的一碗就着辣咸菜唿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个罄净。老爷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饭。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还好?”他道“不中了右边儿的槽牙活动了一个了。”

    一时饭毕便挪在东间一张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给安老爷端了盥漱水来。邓九公却不用漱盂只使一个大锡漱口碗自己端着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闹了一阵把那水都喷在院子里。回手又见那姨奶奶给他端过一个扬州千层板儿的木盆来装着凉水说“老爷子使水呀。”那老头儿把那将及二尺长的白胡子放在凉水里湃了又湃汕了又汕。闹了半日又用烤热了的干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后用个大木梳梳了半日收得十分洁净光彩根根顺理飘扬。自己低头看了觉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过饭盥漱已毕装了袋烟也过来陪坐。那边便收家伙下人拣了吃去。老爷看着虽不同那钟鸣鼎食的繁华丰盛、规矩排场只怕他这倒是个长远吃饭之道!

    话休絮烦。却说邓九公见大家吃罢了饭诸事了当他却耐不得了向安老爷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个说法告诉我罢。”安老爷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当下安老爷同邓九公对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横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开口道“我先有句话明日如果见了面老爷子你老人家可千万莫要性急索兴让我们二叔先说。”安老爷道“不必讲这出戏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给我作一个好场面还得请上姑爷、姑奶奶走走场并且还得今日趁早备下一件行头。”

    邓九公问道“怎的又要甚么行头?”安老爷道“大家方才不说这姑娘不肯穿孝吗?如今要先把这件东西给他赶出来临时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着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从头上直到脚下以至他的铺盖坐褥都给他张罗妥当了。拿去他执意不穿是去报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么法儿呢!”老爷道“有了更好。”邓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别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气性子可真累赘!”

    安老爷笑道“不妨‘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是老妈妈论儿也道是‘没那金钢钻儿也不揽那磁器家伙’。你看我三言两语定叫他歇了这条报仇的念头;不但这样还要叫他立刻穿孝尽礼;不但这样还要叫他抚柩还乡;不但这样还要叫他双亲合葬;不但这样还要给他立命安身。那时才算当完了老哥哥的这差了结了我的这条心愿!”

    邓九公道“老弟我说句外话你莫要镑张了罢?”老爷道“不然。这其中有个原故等我把原故说明白大家自然见信了。但是这事不是三句五句话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们今日须得先排演一番。但是这事却要作得机密虽说你这里没外人万一这些小孩子们出去不知轻重露个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预先知觉了于事大为无益。如今我们拿分纸笔墨砚来大家作个笔谈。——只不知姑奶奶可识字不识?”褚一官道“他认得字字儿比我深还写得上来呢。”老爷道“这尤其巧了。”说着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

    列公趁他取纸的这个当儿说书的打个岔。你看这十三妹从第四回书就出了头无名无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说了句人称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谁甚么来历。这书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爷知道他的根底这可要听他的姓名了又出了这等一个西洋法子要闹甚么笔谈岂不惹听书的心烦性躁么?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烦勿躁。这也不是我说书的定要如此。这稗官野史虽说是个顽意儿其为法则则章家一也必先分出个正传、附传主位、宾位伏笔、应笔虚写、实写然后才得有个间架结构。即如这段书是十三妹的正传十三妹为主位安老爷为宾位如邓、褚诸人并宾位也占不着只算个“原为小相焉”。但这十三妹的正传都在此时若纵笔大书就占了地步到了正传写来便没些些气势味同嚼蜡。若竟不先伏一笔直待无端的写来这又叫作“没来由”又叫作“无端半空伸一脚”章家最忌。然则此地断不能不虚写一番虚写一番又断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八个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章的筋脉放在后面去魂魄提向前头来。作者也煞费一番笔墨!然虽如此列公却又切莫认作不过一番空谈后面自有实事把他轻轻放过去。要听他这段合后面的实事却是逐句逐字针锋相对。列公乐得破分许精神寻些须趣味也!

    剪断残言。却说那褚一官取了纸笔墨砚来。安老爷便研得墨浓蘸得笔饱手下一面写口里一面说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须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写了一行给大家看道“那姑娘并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这个字他的名字是这两个字他这‘十三妹’三字就从他名字上这字来的。”大家道“哦原来如此。”安老爷又写了一行指道“他的父亲是这个名字是这等官他家是这样一个家世。”邓九公道“如何?我说他那等的气度断不是个民间女子呢!这就无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这我又不明白了既这样说他怎的又是那样个打扮呢?”安老爷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写了几句给大家看道“是这样一个原故就如我家这个样子也尽有。”大家听了这才明白。

    安老爷又道“你大家道他这仇人是谁?真算是个天大地大希大满大无大不大的大脚色!”因又写了几个字指给众人看道“便是这个人!”邓九公道“啊哎!他怎的会惹着这位太岁去合他结起仇来!”安老爷道“他父亲合那人是个亲临上司属员怎生敢去合他结仇?就是为了这姑娘身上的事。”说着又写了两句指道“便是这等一个情节。无奈他父亲又是个明道理、尚气节的人不同那趋炎附势的世俗庸流。见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贤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笼这事他绝不吐口应许。那一个老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革拿问下监因此一口暗气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亲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这便是他誓死报仇的根子。”

    邓九公听了轮起大巴掌来把桌子拍得山响说道“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邓老九有了两岁年纪家里不放我走不然的时候我豁着这条老命走一荡到那里怎的三拳两脚也把那厮结果了。”安老爷道“不劳你老兄动这等大气!”因又写了一行指道“这人现在已是这等光景了。”

    邓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听见谁说过一句来着因是不干己事就不曾留心去问。这也是朝廷无私天公有眼。这等说起来这姑娘更不该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谁到底说他该去来着?都不是你老人家甚么‘英雄’咧‘豪杰’咧又是甚么‘大丈夫烈烈轰轰作一场’咧闹出来的吗?”邓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这些弯子转子吗?”

    安老爷道“这话倒不可竟怪我们这位老哥哥。我若不来你大家从那里知道起?便是我虽知道若不知道底里方才也不敢说那等的满话。至于我此番来还不专在他救我的孩子的这桩事上。”因又写了几句道“我们两家还多着这样一层是如此如此。便是这姑娘我从他怀抱儿时候就见过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见着。自他父亲死后更是不通音问。这些年我随处留心逢人便问总不得个消息。直到我这孩子到了淮安说起路上的事来我越听越是他如今果然不错。你看我若早几日到没他母亲这桩事便难说话;再晚几日见不着他这个人就有话也无处可说。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在今日我两相聚这岂是为你我报德凑的机缘?这直是上天鉴察他那片孝心从前叫他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两家的因今日叫你我两个结合救他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桩公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据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个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岂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爷说“这也难道明日只怕还得大大费番唇舌。我们如今私场演官场可就要串起这出戏来了。”

    说着那位姨奶奶送过茶来大家喝着茶。那姨奶奶便凑到褚大娘子耳边嘁喳了几句褚大娘子笑着皱皱眉道“咳不用哟!”邓九公道“你们鬼鬼祟祟又说些甚么?”褚大娘子笑着说“不用问了。”邓九公这几日是时刻惦着十三妹生怕他那边有个甚么岔儿追着要问。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说道“今儿个他二叔合大爷他爷儿俩不都住下吗我想着他俩都没个尿壶我把你老的那个刷出来了。你老要起夜有我的马桶呢你跟我一堆儿撒不好喂!姑奶奶可只是笑。”

    大家听了笑个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过头去把茶喷了一地。邓九公道“很好就是那么着。你只别来搅耽误人家听书。”

    一时茶罢笑止邓九公道“如今这个人的来历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计能叫他照方才说的那样遵教呢?”安老爷道“从来只闻‘定计报仇’不曾见个‘定计报恩’。然而这个人的性情非用条妙计断断制他不住;制他不住你我这报恩的心也无从尽起。等我写出一个略节来大家商议。”说着就提笔一条一条的写了一大篇便望着邓九公、褚家夫妻道“我们此去我不必讲自然是从送还这张弹弓说起。但是只愁他收了弹弓不肯出来见我便有话也没处说了。明日却请你爷儿三位借桩事儿分起先去然后我再作恁般个行径而来。到那里九兄你却如此如此说我便如此如此说却劳动姑奶奶这般的暗中调度便不愁他不出来见我了。及至我见着了他还愁交代弹弓之后我只管问长问短他却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纵然有话从那里说起?我便开口先问恁的一桩事不愁他不还出我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他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入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他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他起来合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句可便是这句话他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话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

    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呢。”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他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他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他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他说我便一口道破。”

    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先莫赞好着。你须知他又是个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合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他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蓦生人当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难保不无一场大作。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他虽是难缠却不蛮作。你只看他作过的那几桩事就是个样子了。”老爷道“只要成全了他就你我吃些亏也说不得。等过了这关我却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说来这却得大费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气。等到把这事的原委说明这是有证有据共闻共见的事情难道还怕他不信一定要去报仇不成!”

    邓九公道“是呀到了这个场中就算完了!”安老爷道“完了?未必呀!只怕还有‘大未完’在后头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侠烈认作他的得意他那条肠子是凉透了那片心是横绝了!也只为他父母这两桩大事未完弄成这等一个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不幸母亲已是死了再听得父仇不消报了可防他顿生他变。这倒是一桩要紧的关头!”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劝他。”老爷道“这岂是劝得转的?

    你爷儿三个只要保护得他那一时的平地风波此后的事都是我的责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一片说词管取他一片雄心侠气立地化成宛转柔肠好叫他向那快活场中安身立命也!”

    邓九公听完不住点头咂嘴抚掌拈须说道“老弟呀愚兄闯了一辈子没服过人今日遇见老弟你了我算孙大圣见了唐长老了!你们念书的心里真有点子道道子!”说着把那字纸撒成条儿交与褚一官拿去烧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来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里坐着默默出神。

    安老爷道“姑奶奶怎的没话?难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还乡不成?”褚大娘子道“他这样的还乡不强似他乡流落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彻后一想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范得、计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过去的去处有这大谱儿在这里临时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说的给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这句话究竟打算怎的给他安身怎的给他立命?何不索兴说来我们听听也得放心。”

    安老爷道“这不过等完事之后给他说个门户相对的婆家选个才貌相当的女婿便是他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还要怎样?”褚大娘子道“我却有个见识在此。”因望着他父亲合安老爷悄悄儿的道“我想莫如把他如此这般的一办岂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邓九公说“好哇!好哇!我怎的就没想到这里!老弟不必犹疑就是这样定了这事咱们也在明日定规。从明日起扫地出门愚兄一人包办了!”安老爷连忙站起身形向褚大娘子道“贤侄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着了但是这桩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邓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倘提着一字管取你我今日这片心神都成画饼!所关匪细且作缓商。”这正是

    整顿金笼关玉凤安排宝钵咒神龙。

    要知安老爷、邓九公次日怎的去见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