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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 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得是十三妹他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熏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扐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

    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他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他的行藏作个说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

    邓九公是昨日合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倭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断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这怎么索兴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甚么‘纪献儿唐’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甚么糖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猫闹么!坐下啵!”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后壁子眼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枨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邓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讲!”那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等狂态笑些甚么?快讲!”尹先生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邓九公道“喂先生!你这也来得过逾贫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你未从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他自己是何等脚色!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慢说别的只他那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下知地理深明韬路广有机谋;就便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不了了事?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我方才这一阵闹敢是闹的有些孟浪。然虽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因问道“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说个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他便把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人家说“是便怎么样?”那先生道“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我劝你早早的打断了这个念头。你若不听我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讲取不得他的首级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这等的路远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一场辛苦?”姑娘道“嗯那纪贼就被你说的这等利害想就因你讲的他那等威权那等脚色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这样志气那怕他怎样的威权怎样的脚色?”姑娘又道“然则便因你说的他那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觉得我动不得他?”

    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领又那怕他甚么猛将甚么谋臣?我方才拦你不必吃这场辛苦不是说怕你报不了这仇是说这仇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盖世英雄替你报了仇去了。”姑娘道“梦话!我这段冤仇从来不曾向人提过就我这师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说起外人怎的得知?况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负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笔抹倒。要知泰山虽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还有渤海。我若说起这位英雄来只怕你倒要吓得把舌头一伸颈儿一缩哩!”

    姑娘听了这话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间有这等人我怎的会不晓得?我且听听他端的说出个甚么人来有甚对证再合他讲。”便道“我倒要听听这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稳着。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便是当今九五之尊飞龙天子。”姑娘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岂有此理!尤其梦话!万岁爷怎的晓得我有这段奇冤替我一个小小民女报起仇来?”尹先生道“你要知这话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评书。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说一番你听了才知我说的不是梦话。”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气不知怎的耳朵里听了这一路的话觉得对胃脘渐渐脸儿上也就和平起来口儿里也就乖滑起来。陪了个笑儿叫了声“先生”说“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烦详细说与我们知道。”

    列公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章。这纪献唐却实实的是个有来处来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坏了儿女心肠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没去处去。这其中还括包着一个出奇的奇人作出来的一桩出奇的事并且还不是无根之谈。说起来真个抵得一回评话只是这回评话的弯子可绕远了些。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听那十三妹到底怎的个归着待说书的把纪献唐的始末原由演说出来那十三妹的根儿、蒂儿、枝儿、叶儿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这话从何说起?原来书中表的那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他也是汉军人氏。他的太翁纪延寿内任侍郎外任巡抚。后来因这纪献唐的累次军功加衔尚书晋赠太傅人称他是纪太傅。这纪太傅生了两个儿子长名纪望唐次名纪献唐。纪献唐也生两个儿子一名纪成武一名纪。那纪望唐自幼恪遵庭训循分守理奋志读书。那纪献唐当他太夫人生他这晚忽然当院里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刮得走石飞砂偃草拔木连门窗户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动。风过处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扑进房来吃了一惊恰好这纪献唐离怀落草。收生婆收裹起来只听他哭得声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岁上识字读书聪明出众只是生成一个杰骜不驯的性子顽劣异常。淘气起来莫说平人说他劝他不听有时父兄的教训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岁纪太傅便送他房随哥哥读书。那先生是位老儒见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到十一二岁便把经书念完大是颖悟便叫他随了哥哥听着讲书。只是他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淳静才略略有些知觉便要搬驳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问得无话可讲。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辟空而来的十五个大字正不知从那里开口才入得讲这“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的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他便问道“先生讲的‘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话我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先生瞪着眼睛向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那羔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知祭、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得物不晓得五常!”

    先生这段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他便说道“照先生这等讲起来那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么分别?”他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界尺来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甚吗?你敢打二爷?二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照着那先生的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脚子倒在当地。纪望唐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喝禁“兄弟不得无礼!”只是他那里肯受教?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辞馆了!”

    正然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陪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诲之。”那先生摇手道“不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是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叫这大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二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由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纪太傅听说无法便留纪望唐一人课读打算给纪献唐另请一位先生叫他弟兄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纪太傅每日上朝进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这个当儿那纪献唐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缰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

    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着打仗冲锋。大家顽耍。

    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跤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扐兵[满语牵马的奴仆]这项人便叫作“家将”。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合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来算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顽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他却搬张桌子又摞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针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顽的之外是一味地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合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纪太傅家里也有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止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踶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溺来。

    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唾手一百金硬强强的头来。

    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了一处书房送他。不上一月那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的快才没挨打。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锈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合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杵杆。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批衙门投递。”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

    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让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属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占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请问尊寓在那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的人材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材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材这桩事看成个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十脡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纪太傅听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纪献唐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太傅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合公子快谈。”纪太傅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说罢辞了进去。

    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纪献唐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从此他虽不似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作不得一时半刻。

    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骗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纺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他看着大乐。

    正在顽的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他听了道“谁听曲儿呢?”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脚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听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纪献唐道“他会弹琵琶?走咱们去看看去。”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

    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顽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得不会?”

    先生道“既怎有个不会!”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咒》、《五名马》之类按谱徵歌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甚么技艺。先生便把丝弦、竹管、羯鼓、方响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甚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去了那里再寻甚么新的去?我们‘相长’公子有甚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彼此顽起来倒也解闷。”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顽意儿不同。这些顽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得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那得来!”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他听了道“先生既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甚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当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当稳便’不成?”

    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家本领。

    顾先生说“待我着合公子交交手顽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纪献唐看着他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抬左脚一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

    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件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只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出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怄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住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顽顽杆子罢!”

    这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里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顽着热闹些?”

    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拧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纪献唐腿档里只一缴纪献唐一个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孟浪!孟浪!”

    纪献唐一咕碌身爬起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

    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我们还到书房去谈。”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

    顾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万人敌’的这句话么?”纪献唐道“那‘万人敌’怎生轻得来?”顾先生道“‘万人敌’却也易如芥。只是没第二条路只有读书。”纪献唐皱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些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作不得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书里交代过的纪献唐原是个有来历的人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炼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联捷了进士历升了内士。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合他寸步不离便要请他一同赴任。

    顾先生也无所可否。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贴合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

    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敁敠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又看那本书封的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上写道

    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日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常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宕间迟君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书一本当于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贴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赏他的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褂四开禊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列公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谁想他倚了功高权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了一片空谈!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渐渐的放纵起来。又加上他那次子纪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又私行盐茶私贩木植。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入荐章作到副参道府。后来竟闹到私藏铅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当朝圣人是何等神武!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便有内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免给功臣为奴独把他那助桀为虐的次子纪立斩。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踅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求配续作填房。这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纡尊降贵合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岂配犬子?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

    这话到了那纪大将军耳朵里他老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道他“刚愎任性遗误军情”。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抹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掐在监牢。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这等的一个孝义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个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这便是十三妹切齿痛心顾不得守灵穿孝尽礼尽哀急急的便要远去报仇的根子。无奈他又住在这山旮旯子里外间事务一概不知。邓九公偶然得些传言也是那“乡下老儿谈国政”况又只管听他说报仇报仇究竟不知这仇人是谁更不想便是他听见的那个纪献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直到安老爷昨日到了褚家庄才一番笔谈谈出这底里深情的原故来。这又叫作无巧不成话。

    列公你看这段公案那纪大将军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没儿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这个中军从纪大将军那等轰轰烈烈的时候早看出纪家不是个善终之局这人不是个载福之器宁甘一败涂地不肯辱没了自己门第耽误了儿女终身也就算得个人杰了!不然他怎的会生出十三妹这等晃动乾坤的一个女儿来?

    剪断闲言言归正传。当下那尹先生便把这段公案照说评书一般从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说到他白练套头。这其间因碍着十三妹姑娘面皮却把纪大将军代子求婚一层不曾提着一字。邓九公合褚家夫妻虽然昨日听了个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当听了一回“豆棚闲话”。

    却说十三妹起先听了那尹先生说他这仇早有当今天子替他报了去了也只把那先生看作个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听他说的有本有源有凭有据不容不信只是话里不曾听他说到纪家求婚一节。又追问了一句道“话虽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见得这便是替我家报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么这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家这桩事便在原参的那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内岂不是替你报过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这话真个?”尹先生道“圣谕煌煌焉得会假!”

    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问你你这句话可大有关系不可打一字诳语。”尹先生道“且无论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报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来拦你?况你这样不共戴天的勾当谁无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见信只怕我身边还带得有抄书一纸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识字?”邓九公道“岂但识字字儿忒深了!”那尹先生听了便从靴掖儿里寻出一张抄白的通行上谕递给邓九公送给姑娘阅看。只见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儿上把张一团青白煞气的脸渐渐的红晕过来两手扶了膝盖儿目不转睛的怔着望了他母亲那口灵良久良久默然不语。

    列公你道他这是甚么原故?原来这十三妹虽是将门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弯弓击剑的事这拓驰不羁却不是他的本来面目。只因他一生所遭不偶拂乱流离一团苦志酸心便酿成了这等一个遁踪空山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大事已了这要说句优俳之谈叫作“叫化子丢了猢狲了——没得弄的了。”若归正论便用着那赵州和尚说的“大事已完如丧考妣”的这两句禅语。这两句禅语听了去好像个葫芦提列公你只闭上眼睛想作了一个官到了入阁拜相武官到了奏凯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岂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时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乐的事还有比饮酒看戏游目快心的么?及至到了酒阑人散对着那***楼台静坐着一想就觉得像有一桩无限伤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来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恁般光景。

    邓九公合褚家夫妻看了还只道自从他家老太太死后不曾见他落下一滴眼泪此时听了这个原由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劝他。只见他闷坐了半日忽然浩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万福道“谢天地!原来那贼的父子也有今日!”转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谢道“先生多亏你说明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这荡。我倒不怕山遥水远渴饮饥餐只是我趁兴而去难道还想败兴而回?岂不画蛇添足转落一场话靶?”回身又向邓九公福了一福道“师傅我合你三载相依多承你与我掌持这小小门庭深铭肺腑容当再报!”

    邓九公正说“姑娘你这话又从那里说起?”只见他并不回答这话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声望空叫道“母亲!

    父亲!你二位老人家可曾听见那纪贼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你养女儿一场不曾得我一日孝养从我略有些知识便撞着这场恶姻缘弄得父亲含冤母亲落难你女儿早办一死我又上无长兄下无弱弟无人侍奉母亲如今母亲天年已终父亲大仇已报我的大事已完我看着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识不知的黄泉之下好不逍遥快乐!二位老人家你的神灵不远慢走一步待你女儿赶来合你同享那逍遥快乐也!”说着把左手向身后一绰便要绰起那把刀来就想往项下一横拚这副月貌花容作一团珠沉玉碎!这正是

    为防浊水污莲叶先取钢刀断藕丝。

    要知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八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