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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 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随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苦要从圣经贤传作工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又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顿妥贴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

    却说何玉凤自从守着他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他的义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婢子婆儿服侍围随倒也颇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户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等闲也没个外人到此。真倒成了个“禅关掩落叶佛座稳寒灯”的清净门庭。

    姑娘见住下来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的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那个性儿去。起初何尝不也弄了个香炉焚上炉好香坐在那里收视返听的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怎禁得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他这个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正给他作着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给烧烧烙铁便是替刮刮浆子混着他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儿了便放下活计同了张太太带上两个婆子丫鬟同他从阳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着抓挠。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儿引得他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他抓抓又给他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在怀里罢不着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面儿保养得有红似白光滑泡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的一番因果。

    列公你只看他这点遭际我觉得比入阁登坛、金闺紫诰还胜几分!你道这话怎么讲?人生在世有如电光石火讲到立德、立言、立功岂不是桩不朽的事业?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没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计算起来也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莫如随遇而安不贪利不图名不为非不作孽不失自来的性情领些现在的机缘倒也是个神仙境界。

    话里引话说书的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来曾闻有个人在生德行浩大功业无边一朝数尽投到阎王殿前。阎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恶簿》。那判官禀道“此人《善簿》堆积如山《恶簿》并无一字。”阎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说道“这人功德非凡我这里不敢发落只好报知值日功曹启奏天庭请玉帝定夺。”少时值日功曹把他带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这等的功行便是我这里也无天条可引只好破格施恩凭你自己愿意怎样我叫你称心如意便了。”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不愿为官不愿参禅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状元给我挣下万顷庄田万贯金钱买些秘书古画奇珍雅玩合那佳肴美酒摆设在名园尽着我同我的娇妻美妾呼儿唤女笑灯前。不谈民生国计不谈人情物理不谈柴米油盐只谈些无尽无休的梦中梦何思何虑的天外天直谈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那时再逢开辟依然还我这座好家山!”玉帝迟疑道“论你的善缘这却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没这样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听了大喜立刻抬身离坐转下来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我一向只打量没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极了请问这人家在那里?就请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让我下界托生去!”

    据这笑话听起来照这样的遭际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凤现在所处的岂不算个人生乐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他的还不止此!此是后话暂且休提。

    且说那舅太太只合姑娘这等消磨岁月转瞬之间早度过残岁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荡料理毕了年事便赶回来。姑娘因在制中不过年节安老爷、安太太也给他送了许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类。舅太太便同张太太带了丫鬟仆妇哄他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再加上包煮饽饽、作年菜也不曾得个消闲。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又添了一个张金凤带了儿妇度岁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气象。无非热闹喧阗一时也不及细写。过了元旦舅太太合张老夫妻分头过去拜年安老爷合家也来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的忙过正月到了仲春春昼初长一日安太太闲中无事合媳妇张姑娘过来坐下谈了一会。只见外面家人抬进两个箱子来舅太太便道“这是作甚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礼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强制约束、有意为难人的意思。此处有烦劳的意思。]你娘儿们来了。”因指张金凤说道“我们亲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这房媳妇的时候正在淮安那时候忙忙碌碌的将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给他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如今到了家这几日天也长了我才打点出来。大衣裳呢都交给裁缝作去了几件里衣儿合些鞋脚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不断的事我想着舅母合我们亲家大长的天也是白闲着帮帮我又解了闷儿。”

    张太太见张罗他女儿有个不愿意的?忙说“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着咱们商量商量。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儿一个疼女孩儿罢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儿不会扎裹?我替你们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呀!你们给我多少工钱哪?”

    玉凤姑娘此时承安老爷、安太太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桩事儿补报一分才好听舅太太如此说便道“娘不要这么说咱们也是天天儿白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合人家要起工钱来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帮着你老人家张罗横竖这会子缝个缝儿、跷个带子、钉个钮襻儿的我也弄上来了。”说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罢我娘不应我替他老人家应了。”安太太连说“很好!”

    张金凤便过来给他道了个万福说“我的事情倒劳动起姐姐来了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完了事再一总给舅母磕头罢。”

    玉凤姑娘笑道“咱们两个谁是谁你还合我说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说道“也罢了看着我的外甥媳妇分上帮帮姑太太罢。”便叫人把箱子打开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帮着归着。他只顾一团高兴手口不停梦也梦不到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从第二日起他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打点了一件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鬟作起来自己合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帮那里无事忙觉得这日子倒好过。

    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们今日歇天工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过啥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子给姑娘纳完了他罢。”说着话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他对着门儿觑着眼睛纫了半日也没纫上。

    便央及花铃儿说“好孩子你给我纫纫。你看我这眼可要不的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啵纫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纫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我娘作菜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嚷起来了说“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纫了纫咱的给我剩了半截子了?那半子截子那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合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弯腰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纫的忙了手指头肚儿上些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搦两截儿了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琐事休提。却说安老爷安顿下了姑娘这边得了工夫便一面择定日子先给何老夫妻坟上砌墙栽树一面又暗地里给姑娘布置他要找的那庙宇。那时已接着邓九公的回信说临期准于某日动身约在某日可以到京。张金凤闲中又把这事已向公子说明始末原由的话回复了公婆。老夫妻听了自是欢喜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励教导。公子此时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也用不着那样害臊惟有恪遵亲命静候吉期而已。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只这等忙着吃了粽子又吃月饼转眼之间看看重阳节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诸事大有头绪才略略放心。便合太太商量要过去向何玉凤姑娘开谈说个明白。列公此时自然要听听安老夫妻见了何玉凤姑娘这话究竟从何谈起?且请消停这话非一时三言五语可尽。如今等说书的先把安家这所庄园交代一番等何玉凤过来诸公听着方不至辨不清门庭分不出路径。

    原来他家这所庄园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逦而来。尽西一所是个极大的院落只有几处竹篱茅舍菜圃稻田从墙外引进水来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创的一个闲话桑麻之所。往东一所是个园亭样子竹树泉石之间有几处座落大势就如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一般不到得像部中说的那样画落天宫、神仙洞府的梦境梦话。

    这两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爷因家事中落人口无多便典与一个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选道员史观察居住再往东一所便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

    他这所住宅门前远远的对着一座山峰东南上有从滹沱桑乾下来的一股来源流向西北灌入园中。有无数的杉榆槐柳映带清溪。进了大门顺着一路群房北面一带粉墙正中一座甬瓦随墙门楼四扇屏风。进去一个院落因西边园里有个大花厅当日这边便不曾盖厅房只一溜七间腰房。

    左右两间各有便门中间穿堂东两间为安老爷静坐之所西两间便是安老爷合那生门生的绛帐。院中向西门里另有个客座向东门里给公子作房。过了腰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门进去抄手游廊。五间正房便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院里安公子合张姑娘住舅太太来时便在西院一样的那一所居住。上房后层正中佛堂其余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合仆妇丫鬟的退居。佛堂后面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土山界了内外。另有一个小角门儿锁着不开是他家内眷到家祠去的路径。山后一道长街东头有个向东的大栅栏门便是这庄园的后门。对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从后门顺着东边界墙向南有个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马圈、厨房。

    再出了东首的随墙门便到大门了。这便是他家这座庄园的方向交代明白。

    书中再表安老爷当日在青云山访着了何玉凤便要护送他扶了他母亲的灵柩重回故里与他父亲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当下便合安老爷说了“约法三章”讲明到京葬了父母许他找座庙宇庐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透了他的心事只得且顺着他的性儿合他覆水为誓。一路到京盘算“如果依他这句话不但一个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门不成件事我的所谓报师门者安在?所谓报他者又安在呢?便说眼前有舅太太、亲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日后终究如何是个了局?待说不依他这句话罢慢讲他那性儿不肯干休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圆我那句千金一诺?

    何况承邓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还要把他合公子联就姻缘。如今我先失了这句信任是邓九公怎样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样的能说会道这事益发无望了!”

    老爷这节为难没日没夜的搁在心里。展转寻思也非止一日才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密密合孺人议妥。便在紧靠他太翁祠堂两旁拆去群房照样盖起两所小四合房来。东首一所便给何玉凤作了家庙算给姑娘安了分家;西首一所作为张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两个日后百岁归居的乐土。不则一日修盖完工铺设齐全老夫妻看过见一切位置得妥当心中大喜。

    恰好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计也作得了叫戴嬷嬷连箱子送过来。太太便合老爷说明要趁个机缘过去。因叫戴嬷嬷回去致意说我少停亲自过来道乏。打发戴嬷嬷走后安太太便带了张金凤先行到了那边见了姑娘事故了几句作为无事只合舅太太、亲家太太说些闲话。又提到姑娘满服快了得给他张罗衣饰。舅太太道“不劳费心我女孩儿的事我自己早都弄妥当了临期横竖误不了。”姑娘听了心里一想果然这日子近了我觉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这庙怎么越发不听得提起了?难道父母下了葬我还在这里住不成?”

    才待合安太太说话只见安老爷带了一个小僮踱了进来彼此见过老爷坐下便望着姑娘说道“姑娘大喜!”何玉凤倒是一惊说“伯父这话何来?我还有甚么喜事?”安老爷道“你说的那庙我竟给你找妥当了。”姑娘这才转惊为喜忙问“在甚么地方?离我父母的葬地有多远?”安老爷道“我一共找了三处就中两处我先有些不中意特来合你商量。一处离此地有一里来地还不算远庙中只有一个老尼闲房倒也有几间却是附近的那些作长短工的以至串乡村小买卖人包租的。你原为图个清净这处要想清净却是不能。”姑娘道“这处敢是不妥。”安老爷道“那一处大约更不合你的式了离这里过远座落在城里叫作甚么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贺芝麻胡同。当日那庙里的老姑子原是个在嫁出家他的丈夫时常还到庙里来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他这个徒弟因交游甚广认得的王孙公子极多庙里要请一位知客代书;并且说带发修行的都使得。他庙里一年两季善会知客是要出来让茶送酒应酬施主的。姑娘你想这如何是咱们这样人家去得的?何况于你!”姑娘道“不必讲这更不妥了。还有一处呢?”老爷道“那一处却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这座庙就在我家。”

    姑娘笑道“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庙来?”安老爷道“姑娘你却不知我家这所庄园后墙却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一道长街才是围墙那山以外墙以内本有我家一座家庙。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庙给你暂且收出一个清净地方来。——便是你伯母合你张家妹子来着也近便我们舅太太合亲家太太更可以合你常久同居离你父母的坟上更是不远。你道这处如何?”

    姑娘听了一想“这不闹来闹去还是闹到他家去了吗?”

    正在犹疑只听他干娘问道“姑老爷说的这是那里呀?不是挨着戴嬷嬷他家住的那一小所儿阿?”安老爷道“可不就是那里!”舅太太道“姑娘不用犹疑了听我告诉你他家是前后两个大门里边不通。方才说的这个地方儿正在他家后门里头。那房子另有个外层门还有层二门没那么个清净地方儿了!除了正房供佛其余的屋子由着咱们爱住那里住那里。离你父母的坟比这里远不了多少况且门外周围都是成窝儿的家人又紧近着你嬷嬷的住房比这里还严谨呢。就这么定规了罢。”

    姑娘见他干娘说得这般合式便说道“既这样就遵伯父的话罢。等我过去再谢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么谢不谢的要是果然这样定规了好趁早儿收起来。”安老爷笑道“正是。姑娘却不可叫我白花钱。”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见我那句话说定了改过口?但是我得几时搬过去?”安老爷道“这倒不忙在一时了。算计着姑娘你是二十八满服恰好就是这天安葬。这个月小建索性等过了初一圆坟十月初二日正是个阴阳不将三合吉日你就这天过去。”

    当下说定安老夫妻又闲话了几句回家。安老爷、安太太便在这边暗暗的排兵布阵舅太太便在那边密密的引线穿针。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看看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两日好事。到了那日何玉凤便奉了父母双双合葬。姑娘自然有一番悲痛并那怎的掩埋、浇奠、焚献、营修俱不必细述。姑娘脱孝回来舅太太便催着他洗头洗浴。姑娘只说“我这头天天儿篦娘没瞧见我换了衣裳才几天儿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甚么话!这安佛可得洁净些儿。再说也去去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给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来一一试妥当了。

    到了圆坟这日安太太合媳妇也一早过来帮着料理一切。

    归着完毕正谈明日的事忽见晋升匆匆的跑过来回道“舅太太家打发车接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道“甚么事呀?”晋升回道“奴才问过来人他说不知道甚么事只说那两房的爷们说的务必求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说“到底是怎么了?”舅太太道“大也不过那几个侄儿们不安静家里没个正经人儿我倒得走一荡。只得偏碰在今日那里这么巧事呢!”姑娘先说道“娘有事只管去罢这里的事都妥当了况且还有伯母、妈妈在这里难道还丢的了我不成?”安太太道“说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这里陪着你罢。”舅太太正在觉得去住两难见如此说便说“也罢我且去明日早晚必赶回来。”说着忙忙的换了两件衣服又包了个包袱催齐了车忙忙的去了。这里安太太走后便留下张金凤给姑娘作伴。吃过饭后点上灯来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寝一宿无话。

    却说安太太次日才交五鼓早坐了车灯烛辉煌的来请姑娘进庙。恰好姑娘梳洗完毕安太太便催他吃些东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过那边去伺候又留人在这边照看东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车。张太太母女随后也上了车。

    出了阳宅大门一路奔那座庄园后门而来。

    姑娘在车里借着灯光看那座门时原来是座极宽大的车门那车一直拉进门去门里两旁也有几家人家家家窗户里都透着灯光却是各各的闭着门户。走了不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对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庙不曾到得跟前东首便是一座小庙的样子。车到门前站住安太太说“到了。”姑娘隔着车玻璃一看只见那座小庙一溜约莫是五间中间庙门却不是山门样子起着个鞍子脊的门楼儿好像个禅院光景门前灯笼照的如同白昼。拿车的小厮们卸了车车夫便把骡子拉开。安太太合姑娘下来等张太太母女到齐便让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这里可没我先走的礼了。”

    正让着安老爷同了张亲家从二门里迎出来说“姑娘不用让了随着我先到各处瞧瞧等到屋里再让。”说着自己便在前引道前头两个小厮打了一对漆纱风灯又是两个女人拿着手把灯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随着安老爷穿过那座大门两旁一看都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着灯光都像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对着大门便是一座小小的门楼迎门曲尺板墙上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鲜红的四个斗方上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屏风不开西首隔着一道板墙从东首转进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顺着正房两山两个随墙角门进去一边两间耳房。

    正院里墁着十字甬路四角还有新种的四棵小松树。姑娘看了这地方真个收得清净严谨心下甚喜。

    安老爷便指点给他道“姑娘你看这正面是个正座东厢房算个客座西厢房便是你的座落其余作个下房这边还有个夹道儿通着后院。姑娘你看我给你安的这个家可还合宜?”姑娘叹道“还要怎样?只是伯父太费心了!”说着又回头四围一看只见各屋里都大亮的点着灯只有那三间正殿黑洞洞的房门紧闭。因问道“怎的这正殿上倒不点个灯儿?”安老爷道“我那天不告诉你的?是卯时安位。此时佛像还在我家前厅上供着等到吉时安位再开这门不迟。此时开着防个大家出来进去的不洁净。”姑娘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位伯父想得到家说得有理便请大家西厢房坐。安老爷、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合姑娘谦让便先进了屋子。

    姑娘随众进来一看只见那屋子南北两间都是靠窗大炕北间隔成一个里间南间顺炕安着一个矮排插儿里外间炕上摆着坐褥、炕桌儿地下也有几件粗木油漆桌凳略无陈设只有那里间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又摆着一架小自鸣钟。四壁糊饰得簇新也无多贴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挂着一张条扇、一幅双红硾笺的对联。正在看着仆妇们端上茶来姑娘忙道“给我。”自己接过来一盏盏的给大家送过茶。到了张姑娘跟前他道“姐姐怎么也合我闹这个礼儿来了?”何姑娘道“甚么话呢这就算我的家了么!”张姑娘道“就算姐姐的家可也只好就这一遭儿罢往后却使不得。”说着大家归坐。安老爷合张老爷便在迎门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张太太在南间挨炕坐下姑娘便拉了张姑娘坐在靠墙凳儿上相陪。这才扭转头来留心看那挂的字画只见那幅对联写道是

    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这两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说道“我原为找这么个地方儿近着父母的坟茔图个清净谁倒是信这些‘因’哪‘果’啊‘色’呀‘空’的壶芦提呢!”看了对联一面又看那张画儿只见上面画一池清水周围画着金银嵌宝栏杆池里栽着三枝莲花那两枝却是并蒂的。姑娘看了不解这画儿是怎生个故事。又见上面横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姑娘可认不清楚了不免问道“伯父这幅画儿是个甚么典故?”

    安老爷见问心里说道“这可叫作‘菡萏双开并蒂花’我此时先不告诉你呢。”因笑道“姑娘你不见那上面四个字写得是‘七宝莲池’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离苦恼的一个慈悲源头。”姑娘听了也不求其解但点点头。张老爷见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来道“这会子没我的事我过那边儿帮他们归着归着东西去早些儿弄完了好让戴奶奶他们早些过来。”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安太太合姑娘又谈了一会闲话东方就渐渐发白起来。安老爷看了看钟已待交寅正二刻说“叫个人来。”一时戴勤、华忠两个进来。老爷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们把那正房的门开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出去。安太太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净了手。这个当儿安老爷出去不知到那里走了一荡回来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罢。”说着大家出了西厢房。

    天已黎明姑娘这才看出这所房子一切砖瓦木料油漆彩画定色簇新原来竟是新盖的心里益发过意不去便同大众顺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阶。进门一看见那屋里通连三间露明彩画。正中靠北墙安着一张大供案案上先设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细作的大木龛龛里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顺着供案左右八字儿斜设两张小案因佛像还不曾请来那供桌便在东西墙角放着。正中当地又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毡子地下靠东西山墙一顺摆着八张椅子正中地下铺着地毯拜垫。姑娘自来也不曾见过进庙安佛是怎样一个规矩只说是找个庙我守着父母的坟住着我干我的去就结了。那知安老爷这等大铺排起来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该是怎样个仪注更不好一桩桩烦琐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

    正在心里踌躇只见张进宝喘吁吁的跑来禀道“回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姑爷合姑奶奶也同着来了!”当下但见安老爷、安太太乐得笑逐颜开。安老爷先问“在那里呢?快请!”张进宝回道“方才邓九太爷到了门口儿先问‘何大老爷、何大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日都请过这边儿来了。’邓九太爷听了就说‘我可误了!’因问奴才‘何大老爷的茔地在那边?’奴才指引明白邓九太爷说“等我先到老太爷坟上磕过头还到何大爷那边行礼行完了礼再过来。’”

    安老爷听了便连忙要赶过去。张进宝道“老爷此时就过去也来不及了。奴才已经叫人过去回明张亲家老爷又请奴才大爷过去了。”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人看着些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说道“这老兄去年临别之前曾说等姑娘满孝他一定进京来看姑娘。我只道他不过那样说说不想竟真来了!”太太道“这老人家眼看九十岁了实在可难为人家。大概他们姑爷、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这年纪才跟了来了。”

    且住!难道这邓九公是安老爷飞符召将现抓了来的不成?不然怎生来的这样巧!原来他前几天早来了那褚大娘子还带着他那个孩儿。依邓九公定要在西山找个下处住下他借此要逛宝珠洞登秘魔崖瞻礼天下大师塔还要看看红叶。

    是安老爷再三不肯让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儿住下邓九公合褚一官便在公子的书房下榻。他已经合安老爷逛了个不耐烦、喝了个不耐烦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听见师傅来了更觉惊喜悲欢感激叹赏凑在一处。

    一时便有人回“张亲家老爷陪了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闻听连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张家母女迎到当院里隔着一道二门早听得邓九公在外面连说带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违!久违!你可想坏了愚兄了!”也听得老爷在那里合他见礼说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来只是今日怎得来的这般早?”九公道“说也话长等咱们慢慢的谈。”说着已进二门大家迎着一见。

    只见那老头儿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脚下登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头儿绛色库绸羔儿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膁的里外发烧马褂儿胸前还挂着一盘金线菩提的念珠儿又一个汉玉圈儿拴着个三寸来长的玳瑁胡梳儿羖种羊帽四两重的红缨子上头带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顶儿。褚一官也衣冠齐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爷这局面地方来也戴上了个金顶儿却是那年黄河开口子地方捐赈邓九公给他上了二百银子议叙的个八品顶戴。

    邓九公进来匆匆的见过安太太、张太太、张姑娘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问好说道“姑娘咱们爷儿俩别了整一年了师傅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里扯下条条儿手巾来擦了擦眼睛又细看了一看姑娘说“好脸面儿胖了。”姑娘也谢他前番的费心此番的来意。

    正说着褚大娘子已到门下车戴嬷嬷那边完了事也跟过来便搀了褚大娘子进来后面还有跟他的两三个婆儿。

    且慢说褚大娘子此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连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蓝宫绸夹袄扎幅新裤褪儿换双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合他也作了个久别乍会的样子。褚大娘子见过众人连忙过来见姑娘。见他头上略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翠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儿套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绸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出落得面如秋月体似春风配着他那柳叶眉儿、杏子眼儿、玉柱般鼻子儿、樱桃般口儿再加上鬓角边那两点朱砂痣合腮颊上那两点酒窝儿益发显得红白鲜明香甜美满。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说“这那里还是一年头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时情性相感不觉拉住手都落了几点泪。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临别的时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见不着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远的来可就是为陪这个不是来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许哭!”安老爷道“请进屋里坐下谈罢。”说着便往正房里让。

    大家进了门分了个男东女西。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便在东边一带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便在西边一带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张金凤搬了个座儿坐下。不必讲自然有一番装烟倒茶。邓九公先应酬了几句闲话又赞了会房子。只听安太太向九公道“这样大年纪又这样远路还惊动姑爷、姑奶奶同来这都是为我们大姑娘。”邓九公道“二妹子再不要提了我这才叫‘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呢!我原想月里头就赶到的不想道儿上遭了几天天气。这天到了涿州我又合我们一个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场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谁知昨日过芦沟桥那税局子里磨了我个日平西赶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灯了。幸而那里有我个亲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这么赶还好算赶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爷道“老哥哥来的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说话间听得那个钟叮当叮当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爷道“咱们且慢闲谈作正经的罢。”便叫“玉格呢?”公子这个当儿正在东厢房里扪着呢听得父亲叫他连忙上来。安老爷便吩咐他道“是时候了就安位罢。论理该你姐姐自己恭请入庙才是但是大远的他不好自己到外面去况且他回来还得跪接你替他走这荡也是该的。”又说“这样吉祥事情你就暂借我的品级也穿上公服。”公子答应了一声便走。

    玉凤姑娘本就觉得这事过于小题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来了便问安老爷说“伯父回来我到底该怎么样?”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护你呢。等我告诉你你只依着我就是了。”姑娘当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着请了佛来。

    没多时只见从东边先进来两个家人下了屏门的门闩分左右站着把定那门。便听得门外靴子脚步嚓踏之声吱的一声屏门开处先进来了四个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执一炷大香分队前引;后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着两座彩亭进来。这个当儿屋里早有仆妇们捧着个金漆盘儿搭着个大红袱子上面托着个小檀香炉点得香烟缭绕。安太太拉着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个香炉盘儿递给姑娘捧着。姑娘此时是怎么教怎么唱捧了香炉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边。一面跪着不免偷眼望外一看见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杠襻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时前面一座抬的两座不高的佛像只是用红绸挖单幪着却看不见里面是甚么佛;后面那座彩亭抬着却像件扁扁的东西又平放着不像是佛像也盖着红绸子。姑娘心里猜道“这莫不是画像?”那时安老爷也换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着吩咐道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将西边那位请进门来安在当地那张八仙桌上首;次后又将东边那位请来安在下首。”安太太这里便叫人接过姑娘的香炉去说“姑娘站起来罢。”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听安老爷向邓九公道“老哥哥帮帮我罢。”说着二人走到后面彩亭前把红绸揭起原来是一高一矮一长一方的两个红锦匣子。

    邓九公捧了那个长扁匣儿安老爷便捧了那个高方匣儿公子随在后面进来。邓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又把身子望旁边一闪向公子道“老贤侄接过去。”公子便朝上双手接来捧着安在东边那张小桌上。然后安老爷过来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安太太这里便道“姑娘过去接着。”姑娘只得连忙过去安老爷也一样的把身子一闪姑娘接过那个匣子来心里一积伶说“这匣管保该放在西边小案上。”

    果见安太太过来招护着叫他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礼好开光安位。”姑娘见是两尊佛像便打着问讯磕了六个头。

    只见安老爷上前去了那层红绸挖单现出里面原来还有一层小龛及至下了迎面龛门才看见不是塑像却是两尊牌位。安老爷道“姑娘请过来瞻仰你这两尊佛。”姑娘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上首那座牌位镌的字是“皇清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座是“皇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伯父你只说是请佛请佛原来是给我父母立的神主这却是侄女梦想也不到此。”安老爷道“从来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这两尊佛那里再寻佛去?孝顺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岂能忏悔?况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座受贿赂的衙门听情面的上司凭你怎的巴结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违天行事?况且你的意思找座庙原为近着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给你请到你家庙来岂不早晚厮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约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

    姑娘此时直感激到泪如雨下无可再言。安老爷道“且待我点过主再请你安位。”姑娘又不知这“点主”是怎么样一桩事只得“入太庙每事问”。安老爷道“你不见神牌上‘主’字那点还不曾点?神像便叫作开光神牌便叫作点主。”安太太便拉着姑娘道“你照旧跪在这里看着点一点你就磕一个头。”姑娘跪好安老爷便盥手熏香请了邓九公、褚一官二位襄点。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家翁婿便从龛里请出那神主来老爷先填了蓝后盖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记着磕头也不及仔细去看。

    点完了照旧入龛。安老爷退下姑娘站起来。安老爷便说道“姑娘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该双双升座为是你一人断分不过来;况且你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入龛这便是我从前合你讲过的女儿家‘父亲尊母亲亲’的话。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劳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听心里说道“敢则《三礼汇通》这部书是他们家纂的怎么越说越有礼呢!”只得唯唯答应。

    老爷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座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座绕过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齐捧到那座大龛的神床上双双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这一走忽然从门外一阵风儿吹得那窗棂纸忒楞楞长鸣连那神幔上挂的流苏也都飘飘飞舞好像真个有个的神灵进来一般!

    一时大礼告成。早有众家人撤下那张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随后献上了供品点齐香烛。有例在前无可再议便是公子捧饭姑娘进汤。供完安老爷肃整威仪的献了两爵酒退下来便让邓九公行礼。

    邓九公道“不然。老弟今日这回事不是我外着你说我究竟要算是在我们姑娘这头儿站着自然尽老弟你合张老大你们两亲家。你二位较量起来这桩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该先通个诚告个祭这之后才是我们。”说着又回头问着何姑娘道“姑娘你想这话是这么说不是?”姑娘连称“很是!”安老爷更不推让便上前向檀香炉内炷了香行过礼。姑娘便在下首陪拜。众人看那香烛时只见灯展长眉双花欲笑烟结宝篆一缕轻飘倒像含着一团的喜气。随后安太太行过了礼便是张老夫妻。到了邓九公便合他女儿、女婿道“咱爷儿三个一齐磕罢。”

    他父女翁婿拜过邓九公起来又向安公子道“老贤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罢也省得只管劳动你姐姐。”安老爷道“给他叔父、婶母磕头岂不是该的!难道还要姑娘答拜不成?”

    姑娘笑道“‘礼无不答’岂有我倒不磕头的礼呢!”张姑娘此时早过去在西边站了下首。邓九公道“姑娘既这么说可得过上首去。怎么说呢?这里头有个说则;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们小两口儿磕头的时候他二位还一揖答两拜也只好站在上首断没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过东边来站着。安公子一秉虔诚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头去。张姑娘在这边随叩何姑娘在那边还礼正跪了个不先不后拜了个成对成双。

    列公可记得那周后稷庙里的“缄口金人”背上那段《铭》?说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败;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经方才姑娘还照一年头里那番斩钢截铁海阔天空的行径“你们既说不用我还礼呀咱们就算咧!”岂不完了一天的大事!无奈他此时是凝心静气聚精会神生怕错了过节儿一定要答拜回礼。不想这一拜恰恰的合成一个“名花并蒂”俨然是金厢玉琢凤舞龙蟠!

    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个人在后边看了彼此点头会意好不欢喜。正在看着只见那供桌上的蜡烛花齐齐的双爆了一声那烛焰起的足有五寸余长炉里的香烟袅袅的一缕升空被风吹得往里一踅又向外一转忽然向东吹去从何玉凤面前绕到身后联合了安龙媒绾住了张金凤重复绕到他三个面前连络成一个团围的大圈儿好一似把他三个围在祥云彩雾之中一般。玉凤姑娘此时只顾还礼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无不纳罕。安老爷在一旁拈着几根小胡子儿默然含笑道“‘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时撤馔、奠浆、献茶礼毕。褚大娘子便走过来向玉凤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姑娘连连点头。只见他走到安老爷、安太太跟前说道“伯父、伯母今日此举不但我父母感情不尽便是我何玉凤也受惠无穷!方才是替父母还礼如今伯父母请上再受你侄女儿一拜!”安老爷道“姑娘你我二人说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

    邓九公一旁点着头道“姑娘你这一拜拜的真是千该万该!只是你看今日这番光景你还要称他甚么伯父母竟叫他声父母才是!”姑娘叹了一声道“师傅我岂无此心?只是大恩不轻言报。论我伯父母这番恩义岂是空口叫声‘父母’报得来的?我惟有叩天默祝教我早早的见了我的爹娘或是今生或是来世转生在我这伯父、伯母的膝下作个儿女那才是我何玉凤报恩的日子!”邓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现钟不打倒去等着借锣筛’怎的越说越远闹到来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合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缘今日趁师傅在这里再把你合他家联成一双恩爱配偶你也照你张家妹子一般作他个儿女叫他声父母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何玉凤不曾听得这句话的时节还是一团笑脸及至听了这话只见他把脸一沉把眉一逗望着邓九公说道“师傅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来不醉便是我合你别了一年你悖晦也不应悖晦至此!怎生说出这等冒失话来?这话你趁早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坏了我师生的三年义气!”这正是

    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

    要知邓九公听了这话怎的收场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四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