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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翁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安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他的父母何太翁、何夫人立了家庙教他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五体投地。邓九公见他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他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这等几句话来。

    这话要照姑娘平日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还算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熔得姑娘这等幽娴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说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顽带笑便过得去的只说了句“妹妹先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合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合公子攀谈去了。

    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要错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生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个“破题儿”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

    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合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倒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合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知情诸事听命。无奈我心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纵让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今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一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纪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求婚的一桩诧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坏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我所以才设法着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为的是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得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头趁些银钱换些担柴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甚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无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尽的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身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并非空口的推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壁厢说着一壁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果见他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必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作怪的是那点朱砂印记深深透入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退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合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生一个讲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

    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像形踪诡秘其实信得及他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叶迷山的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调。只是他二位是一片仁厚心肠只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处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段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觉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只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宛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

    闲话少说。却说玉凤姑娘证明他那点“守宫砂”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了了我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辱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合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语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句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玉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定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却。”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宛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样子。

    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礼昭昭便是“爱亲作亲”罢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合人家本人儿嘈嘈起说亲来的?便是段也就作的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全这位姑娘给他立命安身好完他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心向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眷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他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勤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他半斤;他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他豆子今生一定要合他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他办得完全将他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心;转念一想既要成全他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相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

    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问见识安太太的精明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积伶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他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温存到京里更经了一年作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霭霭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他给他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他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主代劳。料想他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止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他父亲为他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点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合他同床睡了将及一年他的乳母丫鬟贴身服侍他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顺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澈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量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

    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他这病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翁的话撇开先治他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响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正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只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意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宗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觊的母亲李氏是具馔供客;讲烈女如韩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季汉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姬誊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笥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个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甚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玄九伦不頚。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安老爷这一套老话儿算起楞见线四方到尽头儿了。无论你怎的笑他迂腐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

    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他的主意是拿了个老道转毫不用一丝盛气凌人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这班人以前又有一班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从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列公我说书的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道是“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人。”只看这位姑娘才在北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他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会了皮子了。岂知眼前这桩事他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免受窄!

    话休絮烦。却说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他怎的说法再合他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题。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蔫蔫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岔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来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卫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子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轮子里栽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大汗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了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过是合他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大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诌诌这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语说的好‘在家从父嫁从夫。’是个娘儿们没说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

    说着他便把他合安老爷当日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且莫提起等姑娘回京服满之后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样师傅比你晒日头肠儿、看三星儿也多经了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对天焚香起的是甚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更来的不着要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拦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款则圆。”饶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可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这话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兴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他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他;今日的事怎的他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合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这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合他们讲礼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合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独对那时我来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个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们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

    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心里还憋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好事还有一分阔礼帮箱此时憋在心里密而不宣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作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他这句乏的来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又错了?师傅错了你薅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可不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道是那腻不可行?”姑娘道“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赔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向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合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休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

    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况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合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赔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

    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姑娘着恼便拉着他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的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道“正是这话。好妹子你只记着我当日合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咱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他倒也不着恼也不动气倒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闹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姐大远的跑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合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厢房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抄总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断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着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他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帮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合他说着再也休想他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没底儿了!

    列公你道“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一家不成两家现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俩月的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只在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里虽是这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已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以致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客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驾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一咕噜串儿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出朝顶、见庙磕头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个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的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此犹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说书的说到这里就算二十五回团圆了听书的又如何肯善罢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

    列公不须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这里、不防这一着的理?然则他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紧的谈了会子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逞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能不纯用正经。既讲到舍权用经凡一切诙谐话、优俳话、譬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

    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少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则一声老爷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听了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竟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头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不可知。我们女孩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的只怕倒说的到一处。便是婆婆合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也不必费心劳神。这事竟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想着如何?”

    安太太先就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任大贵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作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执性有等不知道的还道是你本就不曾尽心不曾着力有心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说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哟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曾作到他的正章写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说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他说到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他身上这些话姑娘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金凤儿!难道连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那叫情那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儿不哼。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说姐姐不容说;公婆合姐姐说姐姐又不容说;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倒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等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恼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静听消息让媳妇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说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合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他在那里梗梗着个小脖颈儿撑着两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他一开口先给他个下马威。那知人家更不过来。只见他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道“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这么给姑娘热热儿的倒碗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头去倒茶。倒了茶来他便先端了一碗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儿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写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干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是“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金凤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

    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他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他母亲装烟。到了给他母亲装烟他却不是照那等抽着了用小绢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顺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儿折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了。他装好了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故并不是他闹姑奶奶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子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瞧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

    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合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嬷嬷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壁厢喝着一壁厢目不转睛的只看着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他便隐着烟袋递给他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啐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头去抽了两口又扭着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件难事不懂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他调理到如此!

    却说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

    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从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这句这亲就不像个说的成的样子。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合姐姐从长细讲。”这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要知那张金凤合何玉凤怎的个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