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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灿舌如花立消侠气 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这回书不及多余交代便讲何玉凤他听得张金凤对他说另有几句肺腑之谈待要合他从长细讲他便把那一脸怒气略略的放缓了三分依旧搭撒着眼皮儿说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卫顾我的话就请说;要还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说的那套我都听见了也明白了免开尊口!”

    张金凤笑道“姐姐又来了难道姐姐没听见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时除了这话还有甚么合姐姐说的?只是妹子说的虽是这套话却合公公说的有些不同。打头公公说的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的这句话妹子此时更不必向姐姐再问原故合姐姐再讲道理;只知这事是断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话定了。至于妹子又晓得些甚么说起来可不能像公公讲的那样圆和宛转这里头万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浅的话还得求姐姐原谅妹子个糊涂耽待妹子个小。便是姐姐不原谅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两下子、骂两句都使得可不许装糊涂不言语。就让姐姐装糊涂不言语我可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问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话。这话得先讲在头里。”

    姑娘这么一听他这话来的比自己还皮子只得绷着个盘儿说道“既如此请教。”张金凤道“姐姐既要我说你我这些散话都收起来咱们只讲实在的。讲实在的姐姐得看九公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为给姐姐提亲这桩事大约从今日到他庆二百岁也不肯大远的往京里跑这荡。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辈为姐妹都是该的他两个自然也为这九十岁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儿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来。姐姐替他两个想想一路服侍这么一位老人家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人家得悬多少心费多大神?通共算起来人家都是为姐姐一个人儿呀!

    “再说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顺的事无原无故只为不会巴结上司丢了官惹了气变了产破了财还在县监里坐了两个月出来依然是满面精神无烦无恼据婆婆说脸面儿比在外头倒胖了。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今年倒露清减了许多腰里的带子是我新近缝的比去年撙进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这时候合姐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姐姐还该记得真说起四鬓刀裁的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这些日子左右鬓角儿上竟有十几根白头发了。这也都是为姐姐。

    “讲到我爹妈却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处。只我妈从去年一口白斋直吃到今日近来更添了半夜里起来烧子时香。这个样儿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风地里举着箍香一面烧香一面磕头一直等手里的香尽了才站起来。姐姐在里间屋里跟着舅母睡大约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荡前门关帝庙十五一荡前门菩萨庙。这要在内城住出荡前门可费着甚么呢?姐姐想从这里去这是多远道儿?他老人家是风雨无阻步行去步行回来还带着来回不吃一口东西不竭一点儿水嘴里不住声儿的念佛。这也都是为姐姐。

    “我只想着姐姐万事都不必讲只看这五位老人家分上无论有甚么样的为难是怎么样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该没的说了。姐姐若果然没的说妹子往下千言万语都不必提只给姐姐磕头回复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这张金凤段话主意就来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话打动他。要说何玉凤不曾被他打动绝无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劲儿一时背住扣子了转不过磨盘儿来。只听他说道“这话妹子你就不讲我岂不知?讲到这几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虽是不同同一恩深义重。须放着我何玉凤不死我今生能报便是今生;来世能报便是来世。天地鬼神都听得见这句话我何玉凤绝不食言!要说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终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报恩这可断断不能从命!至于你我我虽说是施恩不望报你也切莫受恩便忘报。你可记得你我在能仁寺庙内初会的时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点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个方儿帮我罢了怎的倒拿这话儿挤起我来?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儿?”说着便把那眉头儿一逗眼神儿一足便有个等要发作的样子。

    张金凤不等他发作说话比先前高了一调。这个当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语在那边闲谈绝不来管。张太太忽然接上话了说“姑奶奶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价合他着急掰脸的啊!”张姑娘一面回答他母亲说“这事不与妈相干儿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说道“我张金凤只道姐姐把从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来姐姐还没忘这话倒好说了。只是妹子断想不到落得姐姐说我‘不帮姐姐倒挤姐姐’的这句话。姐姐既这等说大料今日这亲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断说不进去我也不必枉费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了。为甚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无的后悔的妹子也无的抱愧的。一个不说倘然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后悔起来说道“哎哟原来如此!’一定说‘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他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

    他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凤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来!”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他道“这是以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要紧的闲话!”

    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真个的就该尘土不洁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扭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

    何玉凤听了这话大是诧异忙说道“你这话问得奇呀!那时我见你两个末路穷途彼此无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团热念。难道我有甚么贪图不成?”张金凤笑道“可又来!谁又说姐姐有甚么贪图来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时候虽说无靠到底还有我的爹妈;他虽说无靠合我还算得上个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儿似的一个人儿连个‘彼此’都讲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穷途’啊?还是姐姐当日给我两个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今日给你两个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团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无这个、二无那个这许多累赘来了?请教!”

    何玉凤道“这个又当别论。”张金凤道“喂!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你还是当日的你我还是当日的我他还是当日的他怎么又当别论呢?姐姐你方才开口便道‘一无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读过书‘父母之命’这句书也还该记得还得明白。这句书的是‘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话本与女孩儿出嫁无干。就让扣着字面儿讲说俗了也说的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爹娘在头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许人家儿自己就在墙上挖个窟窿儿合人家的男子偷着对相看相看准了跳过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连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轻贱了。这是孟夫子当日合周霄打了一个‘莺莺跳过粉皮墙’的反《西厢》皮磕儿。不是说爹娘没了没有爹娘给说人家儿了这一辈子就该永远不出嫁。要都照姐姐这等讲起来世界之大何止万万万人少说这里头也有一停儿没爹娘的女孩儿只好都当姑子去罢。那里给他找这些座姑子庵儿呀!

    “要讲到姐姐身上并且说不得‘无父母之命’。这话怎么讲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亲事那无怪姐姐作难。如今既有了这座祠堂可是姐姐说的便算姐姐的家了这座龛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婶娘的住房了。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这门亲这怎么叫‘无父母之命’?姐姐要讲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显应。万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时候那阵风儿不是个显应吗?方才我公婆行礼的时候那香烛的一派喜气不又是个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这话只管摇头。

    张金凤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这些。请问到了你我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一缕香烟忽然的转成那个大圆圈儿凝结不散把你我三个团团的围住还要神气灵感到甚么分儿上去?那个工夫儿就短了两位神主真个的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是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亲眼见的难道是我张金凤无中生有的造谣言哪是独姐姐你没看见呢还是你也看见了不信呢?要说你又讲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要知道虽圣人尚且讲得个‘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让姐姐是个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凤道“你到底那里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张金凤道“就算我这话没影儿等我说句有影儿的姐姐听。我曾听见公婆说过当日你家祖太爷临危的时候你家婶娘正怀着你你家祖太爷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说倘得生个男孩儿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读书;即或生个女孩儿长大也要许个书香人家配个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曾合姐姐说过姐姐也该记得。难道这也是没影儿的?细想那老人家当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说。老辈子的心思见识断不得错。便是叔父、婶娘现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门求这门亲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爷的话来只怕还没个不欢天喜地的应许的。然则方才那些显应怎见得不是他二位神灵有知来完成这桩好事?照这等说起来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着一层‘祖父之命’。这话方才我公公指点的明白姐姐不耐烦往下听就算是‘无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记得你在能仁寺给我同玉郎联姻的时候人家辞婚开口句说的就是‘无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现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话却比姐姐说得响理也比姐姐讲得足。那时姐姐不依三句话不合扬起刀来就讲砍人家的脑袋。请问一个人有个不怕砍脑袋的吗?及至人家没法儿了跪下求姐姐开恩姐姐这才喜欢了。就在那希脏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搁了盏灯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们俩‘朝上磕头罢’。姐姐的话敢不听么?我两个连忙就朝着那盏灯磕了头算领了父母之命。究竟起来他的父亲——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县监里他的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饭店里呢。纵说那时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这样看起来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张;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这等如见如闻有凭有据的显应还道是无父母之命!一般儿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该这等认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该那等将就?这是个甚么道理?姐姐讲给我听。”

    姑娘还是平日那不服输、不让话的牌子儿把眉儿一挑说道“这个……”不想只说了这两个字底下却一时抓不住话头儿。张金凤便问着他道“‘这个’那个呀?姐姐听着罢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倒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咱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讲到姐姐今日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还请得是成双成对的媒妁余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这行礼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这个礼节讲远近儿讲岁数儿讲亲友讲甚么也该让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礼才是为甚么大家倒先尽我公婆行礼?我公婆怎么也不谦不让就先行起礼来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凤道“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请二位通诚告祭。你难道不知要来问我?”

    张金凤道“我知道是通诚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诚通的却是求亲的诚等我告诉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起行礼那就是求亲;我父母第二起行礼便是男家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这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这话方才公公分明指点给姐姐姐姐也不耐烦往下听。姐姐想想姐姐当日把我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别致人家儿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两家当面锣对面鼓不问男家要不要先问女家给不给。那个当儿我家敢说不给吗?姐姐是恩人么!及至把我家问得牙白口清千肯万肯人家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来了。姐姐可记得姐姐耍刀的那个当儿可是已经当面把我许给人家了那时我只怕他那个死心眼儿姐姐这个天性一时两下里合不拢来姐姐认真把他伤了。姐姐想我该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没法儿也顾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好怎么好。姐姐这才没得说了手里攧着把刀奚落了我们一阵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闹得是甚么假惺惺儿!’这是我张金凤当日经过的大媒姐姐。姐姐强煞是个黄花女儿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给姐姐请了这一堂的媒人来就算我爹妈不能说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寿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儿跪起八拜的朝上磕头求亲姐姐还不认是媒妁之言。请教这比我们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亲的何如?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作媒就那样霸道他众位给姐姐作媒就这等烦难?这是个甚么讲究?姐姐说给我听。”

    何玉凤听了这话渐渐低垂粉颈索兴连那“这个”俩字也没了只抬起眼皮儿来恶恶实实的瞪了人家一眼。张金凤道“姐姐说话呀!瞪甚么?我怄姐姐一句‘不用澄了连汤儿吃罢!’等着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无庚帖’。这庚帖姐姐自然讲究的就是男女两家八字儿了。要讲玉郎的八字儿就让公婆立刻请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请问交给谁?还是姐姐自己会算命啊会合婚呢?讲到姐姐的八字儿从姐姐噶拉的一声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说不放心此时必得把俩八字儿合一合实告诉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连你家也早已合过了。”何玉凤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说的都是些梦话?”

    张金凤道“我一点儿也不是梦话。我听见说你家叔父、婶娘从你小时候给你算命就说你这八字儿四个‘辰’字叫作‘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钱使的命;要再配个属马的姑爷合成‘天马云龙’的格局将来还要作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不知道只问你家戴嬷嬷。大约姐姐不用问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装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话儿原不足信。只讲叔父、婶娘当日给你算命可可儿的那瞎生就说了这等一句话你可可儿的在悦来店遇着的是这个属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这个属马的你两个只管南北分飞到底同归故里。姐姐你算这里头岂不是有个命定么!你同邓九公、褚大姐姐扭得过去同我公婆扭得过去你难道还同你的命扭得过去不成?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正是这句话。姐姐不求甚解只说是无庚帖。

    “可怜我张金凤说婆婆家的时候儿我知道甚么叫个‘庚铜’啊‘庚铁’呀!单讲我还承姐姐问了问我的岁数儿也就没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时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属马的大约直到今日姐姐还不知道他是属鹞鹰的、属骆驼的呢!便没庚帖我们受姐姐的好处也作了夫妻了。况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没有只是此时就请姐姐看略早些儿。姐姐如果一定要见个真章儿少一时自然看得见。我只问姐姐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说人家儿这庚帖就可有可无?九公合褚大姐姐给你说人家儿两头儿合婚有了庚帖还不依这话怎么讲?姐姐讲给我听。”

    张金凤说话的这个当儿他母亲只愁眉苦眼的一声儿不言语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叶子烟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说些闲话却是留神细听张金凤的话细看何玉凤的神情。只见何玉凤听了这段话低首寻思默默不语。你道他这是甚么原故?

    原来姑娘被张金凤一席话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儿给提起魂儿来一时摆布不开了。他只在那里口问心、心问口的盘算道“且住!要讲算命圆梦这些不经之谈我可自来不信。只是父母给我算命的这几句话却是的确有的。纵说这话不足为凭前番我在德州作那个梦梦见那匹马及至梦中遇着了他那匹马就不见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个甚么‘天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言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字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姑娘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张金凤道“姐姐叹气也当不了说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乱想好好儿的听着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无红定’。讲到这层这个话就可长了。在姐姐想着自然也该照着外省那怯礼儿说定了亲婆婆家先给送匹红绸子挂红那叫‘红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着。及至我跟了婆婆来听婆婆说起敢则咱们旗人家不是那么桩事。说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个玉玩手串儿的甚至随身带的一件活计都使得讲究的是一丝片纸百年为定。要论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东西还贵重还吉祥并且两下里早放过定了。说不到‘四无红定’上。”

    何玉凤听到这里心里道“张姑娘今日只怕是疯了!满算我教你们装了去了罢我也是个带气儿的活人难道叫人定了我去我会不知道?这不是新样儿吗!”他只顾这等想却不由的口里要问又苦于问不出口说“我的定礼在那里呢?”

    只急得两只小眼睛儿来回的干转。张金凤知道他心里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龛旁边两个红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烦不往下听了么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呢!”

    原来姑娘自从邓九公合他开口提亲一时事出意外这半日只顾撕掳这桩事更顾不及别的闲事。如今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说道“是啊方才我见抬进那两个匣子来我还猜道是画像及至闹了这一阵始终没得斟酌这句话。他说这两个匣子就是红定莫非那长些的匣子里装的是尺头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钗钏?说明之后他们竟硬放起插戴来?那可益发是生作蛮来不循礼法!我可也就讲不得他两家的情义只得破着我这条身心性命合他们大作一场了!”

    喂!说书的你先慢来我要打你个岔。可惜这等花团锦簇的一回好书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脱岔露空了。这书里表的两个红匣子就我听书的听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张雕弓、那圆宝砚岂有何玉凤那等一个聪明机警女子本人儿倒会想不到此还用这等左疑右猜?这不叫作不对卯筍儿了么?

    列公不然。书里交代过的这位姑娘虽是细针密缕的一个心思却是海阔天空的一个性气平日在一切琐屑小节上本就不大经心。即如他当日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护安龙媒、张金凤的性命资财;次的留砚只知这桩东西是他安家一件世传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时庙里闹了那等一个大案也虑到那砚台落在他人手里上面款识分明倘然追究起来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无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为是已竟转赠邓九公的东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块砚台随手放在他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际情理之常不足为怪所以然的原故却不是这位姑娘没心眼儿他本没那些无来由的私意叫他从那里用那些不着己的闲心去呢?这却合那薛宝钗心里的“通灵宝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红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袭人的“茜香罗”尤二姐的“九龙攧”司棋的“绣春囊”并那椿龄笔下的“蔷”字茗烟身边的“万儿”迥乎是两桩事。

    况且诸家大半是费笔墨谈淫欲这《儿女英雄传》评话却是借题目写性情。从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从龙门笔法来的安得有此败笔?便是我说书的说来说去也只看得个热闹到今日还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足下涉猎一过又安得有如许的聪明?

    然则这两件东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开口问问打开瞧瞧不成?这可就得细听书里一路交代的情节了。这位姑娘从五更头进门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闲将安好位行过礼谢了安老夫妻站起身来不曾转身邓九公辟面开口句就讲提亲的这桩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时甚么工夫儿容他去问这句话、看这两桩东西?只要这等通前澈后一算就知这书不是脱岔露空了。列公莫讶惊且听鸣凤。

    却说张金凤见何玉凤虽是在那里默坐不语眉宇之间却露着一团怒气知他定为着这两个匣子说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烦。这要搁在平日的张金凤见了姑娘这个神情那里还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张金凤却同往日大不相同。这又是何原故呢?一来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这个机缘背城一战作成姑娘这段良缘为的是好答报他当日作成自己这段良缘的一番好处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愿;二来。这桩事任大责重方才一口气许了公婆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来他的那点聪明本不在何玉凤姑娘以下况又受了公婆的许多锦囊妙计此时转比何玉凤来的气壮胆粗。更加凡公婆口里不好合他说的话自己都好说无可碍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远走高飞拿刀动杖。这事便有几分可操必胜之权。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凤不得主意他转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红定再讲。”

    不想这一拉却正合了何玉凤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着钗钏硬来插戴这事还有辗转。”他便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那个长匣子跟前。张金凤也不合他说长道短忙忙的揭开匣盖只见里边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个连环扣儿。及至解了扣儿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张砑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儿周身用大红彩绸扎了个精致两头弓梢儿上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此时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讲装着定是那块砚台了。”忙同张金凤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说了一句道“我说如何!”

    他此时待有千言万语要发作出来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时不知从那句说起是头一句。重新纳下气去一盘算“这事当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却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无心。今日之下被他们无巧不成话的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这样作起来我那青云山的‘约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梦合甚么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庙岂不都是瞎闹吗?”相罢多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癣生疮我只合他们生‘癞’;我不管他是讲鸡讲鸭子我只合他们讲‘鹅’!”便向张金凤道“岂有此理!这事可是蛮来生作得的?”

    才说得一句张金凤不容分说早小嘴儿爆炒豆儿似的接上话说道“姐姐这事便算蛮来生作却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问天罢。拿姐姐这张弹弓儿说本是姐姐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玉郎手里?当日姐姐同我们在柳林话别未尝不存一番深心说看妹子分上才把这弹弓借给我们。及至交代姐姐可是亲手儿交给他的。交给他姐姐一件刻不离身的东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这块砚台说本是他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姐姐手里?当日他失落这块砚台的时候原出无心。假如是桩别的东西也就不犯着再去取了偏偏是这等一件东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离怀的东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怀里了。姐姐想这岂不是个天意么?这个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

    何玉凤听到这里陡然变色说道“张姑娘你这话得分清楚些!这等说起来难道这两桩东西要算我两个败化伤风私相投赠不成?”张金凤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说。我为甚么说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讲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让姐姐因老人家为自己的姻事含冤负屈终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无端的去告诉天去作甚么?再不想凭怎么样的告诉天都由得姐姐;告诉了天天答应不答应可得由着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这番至诚纯孝叫你来作这桩孝顺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纪的事业好给你家叔父争那口不平之气慰那片负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儿容你自在逍遥过这个下半世?这话难道是天告诉我张金凤的不成?谁知道天上是怎么个模样儿呀!只眼前这个理就是天。如果没这层天理姐姐在悦来店也遇不着安龙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见张金凤在青云山庄也遇不见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砚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没有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这点巧妙!用不着开口用不着动手暗中支使个人儿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给他自己作成了。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细想这宝砚、雕弓岂不是天生地设的两桩红定?只可笑我张金凤定亲的时候我两个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车的那头黄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没主儿的几个驮骡。只是姐姐却也不曾向我两家问声‘你们彼此各有个甚么红定?’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红定绝不提起姐姐这样天造地设的红定倒说是我家生作蛮来?这话怎么讲?姐姐讲给我听!”

    此时姑娘越听张金凤的话有理并且还不是强词夺理早把一腔怒气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却又一时不好改口。无奈何倒合人家闹了个躄蘗眯着双小眼睛儿问道“你这话大概也够着‘万言书’了罢可还有甚么说的了?”

    张金凤道“话呀多着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没有妆奁赔送。且慢说你我这等人家儿讲不到财礼上头便是争财争礼姐姐现有的妆奁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儿舅母都给张罗齐了外妆公婆都给办妥了。姐姐要讲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认的干娘;姐姐要讲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还是姐姐帮的银子。此外只怕还有个人儿帮箱是谁帮箱帮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会行此时用不着我告诉。姐姐不到得无妆奁赔送。这要再拿我比起来更是笑话了。当日承姐姐当着我的面儿指和尚那堆银子重换重儿合人家换了一百金给我添箱。这要搁在我家乡聘十个女儿也用不了却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儿进婆家门儿的一番细心。究竟问起换金子的那一堆银子来可是和尚的贼赃。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赔送就该那等苟简姐姐有这些人给办妆奁还嫌长道短?这话怎么讲?这不是吗姐姐方才说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点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烦往下听如今妹子桩桩件件都替公公解说出来了姐姐却是不曾还出我一个字来。我这话那一句讲的不是姐姐只管驳。姐姐今日总得说出个不肯就我安家这门亲的所以然来我才依呢!”

    可怜姑娘此时那里还还得出甚么“所以然”!他自从邓九公合他说那句提亲的话始而还只道是老头儿向来的心直口快想起甚么来说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无此心及至安老爷一开口才觉得这话竟是大家要作起来了。无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迹说个倒断。却又被安老爷用四方话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时驳不动便也说出个五不可的大道理来。

    心想挑个斜岔儿把大家逊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从旁出来个张金凤就本地风光一讲虽说话儿来的刁钻却说不得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庚帖红定、无赔送妆奁至于他说的帮箱的话也料到定是邓家父女了。细想起来“安家伯父、伯母这番深心九公父女这番义举便是张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难得。到了今日我这金凤妹子这番倾心吐胆更叫我无话可说了。统算起来这事除了便宜了安龙媒这阿哥之外这一群人那一个不是真心为我何玉凤的?我还合人家说甚么?话虽如此此时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话再向天忏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谅我前番的冒昧。只是这句话我可对他们怎么答应得出口呢?”一阵为难心窝儿一酸眼胞儿一热早点点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泪。张金凤连忙掏出小手巾儿来一面给他擦着衣裳一面说道“完了新藕合皮袄了!姐姐别哭英雄可没个哭的哭也得说话。”

    却说安太太坐在那里看着又是爱这过门的媳妇又是疼那没过门的媳妇满脸是笑却又眼泪婆娑的呆呆的望着他两个。手里擎着烟袋举了半天想不起抽来一袋烟也耽搁灭了忙递过烟袋去便向旁边站的女人们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兴把那小杌子给他姐儿俩搬过去有甚么话坐下说不好?只是站着怪乏的。”说着又向褚大娘子使个眼色。

    褚大娘子积伶早含着烟袋甩着大宽的袖子俏摆春风的扭过来一面走回头向随缘儿媳妇道“大姑娘你也给我搬个坐儿过来。”他三个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张金凤道“说是这么说大妹子你可不许借着这事叫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此时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转机暗道“等我索兴给他个连三紧板这件事可就撺掇成了。”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无意中凑了这么个话靶儿他便道“怎倒说我委屈了你们姑娘了?大姐姐你过来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诉诉你听听。”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这姐姐当日在庙里苦苦的给我择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辞婚他左问人家一条儿右问人家一条儿问到其毕又问他说‘你不是定下亲了?便是定下亲像你们这样世家三妻四妾的也尽有这又何妨。’”说着又回头问着何玉凤道“姐姐是这么说的不是?幸而人家没定亲假如那时候他竟有个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个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儿的身分可无贵贱哪!你也是个女孩儿我也是个女孩儿怎么在我张金凤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塞给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许多的作难?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个张金凤啊?若果如此我张金凤情愿禀明公婆来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这桩好事!”

    这句话张金凤可来得促狭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凤此时感他、疼他、爱他心里还过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这话我说书的都敢下保!果然把个姑娘说急了只见他拉住褚大娘子说道“大姐姐你听他说的这是甚么话!”说着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张金凤道“我看你才不过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得这样皮赖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别着急他怄你呢!我一碗水往平处端论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儿。”姑娘此时好容易盼得个褚大姐姐凑过来觉得有了个伴儿不想他也顺着竿儿爬到那头儿去了因说道“你们这班人真真不好说话不管人心里怎样的为难还只管这等嘻皮笑脸!”

    张金凤道“姐姐这就为难了?等我再把我那为过的难说说。”便又告诉褚大娘子“我这句话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瞒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过。如今说到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还谈得。我这姐姐当初要给我提亲的时候不曾合我爹妈说私下先问我愿意不愿意。论我姐姐这条心可疼我疼的没处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说他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得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诉我说‘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说了话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罢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说得出口来?要说不愿意罢人也得有个天良是这样的门第我不愿意哟是这样的公婆我不愿意哟?就拿你妹夫说相貌品行心问那一条儿叫我说的上不愿意来?不去抹那字罢是生拉活拽的闹。大姐姐只说我为难不为难?我没法儿了只得用手一阵胡掳不想可可儿的把个‘不’字儿胡掳了去了。”说着又问何玉凤道“姐姐这不是妹子造谣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儿请姐姐看看。”

    何玉凤听了“嗤”的一声道“这样事情依样葫芦再作一遍还有甚么意味!”张金凤道“你且莫管只跟我来看。”说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龛跟前对着何公、何母两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请看这是几个甚么字?”何玉凤道“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亲的官衔右一位的字是我母亲的门氏难道你不认得?”张金凤道“姐姐再往旁边儿看。”姑娘闪过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那神龛边扇儿遮着一时看不清楚。张金凤道“这样罢。”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两福。祝告道“叔父、婶母只得惊动你二位老人家了请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儿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来他就没的说了。”说着他便把那两座神主都往龛外请了一请。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两座神主下首的旁边各镌着两行八个小字归总又是一行三个大字通共是十一个字不但是写的并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姑娘大惊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写的是我张金凤的作成却是我公婆的主意。

    请问姐姐此时还是抹了这几个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儿?还是存着这几个字我两个同作安家门里侍膳问安的媳妇?”姑娘此时心慌意乱如生芒刺如坐针毡张金凤临了问他的两句话并不曾听见只呆呆的望着神主上那两行字。半晌“嗐”了一声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这样的孟浪事来!”

    张金凤道“这事作的一点儿也不孟浪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这座祠堂也为的是你家祖太爷的师恩也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谊。这还都不是正因为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他儿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脉香烟因此我公婆以德报德也想续你何家一脉香烟才给叔父、婶母立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讲到永奉祭祀无论姐姐你怎样的本领怎样的孝心这事可不是一个女孩儿作的来的所以才不许你守志终身一定要你出阁成礼图个安身立命。讲到你出阁成礼只这北京城里还少甚么公子王孙、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许配玉郎呢?又虑到把你给个不关痛痒的人家儿丈人绝后不绝后与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亲事以前当日在你青云庄便叫玉郎扶灵穿孝;今日到你这座家庙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无后如同有后。这话还讲得是眼前。再要讲到日后实指望娶你过去将来抱个娃娃子再生孙孙又生子绵绵瓜瓞世代相传奉祀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顺成全你作个儿女英雄。便是我张金凤的爹妈也蒙公婆在这西边一带一样的盖了这样一所房子作为我爹妈现在的住房我张金凤将来的家庙。只是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处也同姐姐一样呢?这可就是作父母待儿女的心肠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都是公婆说不出口的话妹子如今都告诉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见老辈的作事与你我的小孩子见识毕竟不同。姐姐此时纵有万语千言不必合我再讲我索兴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说了罢。如今打错了的那条永不出嫁的主意是无庸议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以至赔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满了你家万代的香烟是永永不断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这事也没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搁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妆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迎娶你过门。姐姐你此时依也是这样办不依也是这样办。”

    何玉凤听张金凤这话觉得没一个字不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他登时好似从顶门上浇了一桶冰水从脚底下起了一个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声大哭却也哭不出来只有抽抽噎噎声嘶气咽的靠定那张神案如带雨娇花因风乱颤。想到安老夫妻合张姑娘的这番好处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愿慢讲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妇!

    好张金凤!他把心思力量尽到这个分儿上料定姑娘无不死心塌地的依从了还愁他作女孩儿的这句话毕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劝道“姐姐且莫伤心妹子还有一言奉告这话并且要背褚大姐姐。”说着又把玉凤姑娘搀到东北墙角跟前。那时许多仆妇丫鬟以至华嬷嬷、戴嬷嬷、随缘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几个人正在东边挨窗一带伺候听了他家大奶奶这番话也有点头赞叹的也有伤心落泪的。张金凤便向他们道“你们先躲躲儿让我们说话。”他便向何玉凤耳边低低的说道“我知道姐姐此时已是千肯万肯不用妹子再絮烦。姐姐你可还得明白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妈合九公、褚大姐姐齐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这段美满姻缘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虽大九州虽广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断合第二个结不得连理。这话我从何说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错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贴身儿的东西莫说男子连自己亲娘都有见不得的时候。姐姐只想你当日救玉郎的时候正是他敞胸露怀绑在那里姐姐上前给他解那条绳子怎保住个不气息相通肌肤相近?到了后来索兴连你的关防盆儿[关防盆儿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儿了。纵说你玉洁冰清于心无愧究竟起来倒底要算一块湿润美玉多了一点黑青一方透亮净冰着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尽散何消锦被严遮?姐姐你道妹子这话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若说在姑娘一头驴儿一把刀的时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儿邪脚正不怕倒蹈鞋”不过冁然一笑绝不关心。

    如今听了这话竟同雷轰闪掣一般如梦方觉!只羞得两耳通红泪痕满面双手扯住张金凤的袖子说道“阿呀妹子!这便怎么处!我此时是方寸摇摇柔肠寸断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张金凤道“姐姐没了主意了?听妹子告诉我。你我作女孩儿的没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没有一句话该让人却也是个英雄豪杰的身分。独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听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怀里由娘去怎么好怎么好。”何玉凤道“妹妹你又来了。我要有个亲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张金凤道“姐姐怎么拿着你这等一个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起来?你的意思不过说婶娘去世没人来体贴你的心腹。妹子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便是有你家婶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实性儿病痛身子连自己的起居衣食还要你来照管那里还体贴得你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这位婆婆从见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难道还抵不得你一位亲娘?你此时不趁早儿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怀里去还等甚的?”说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边一甩。

    何玉凤本是个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过重后天的那个“情”字扭不过他先天的那个“性”字去如今听了张金凤这话正如水月镜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锁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没商量趁张金凤拉着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势儿把身子一扭莲步细碎的赶到安太太跟前双膝跪倒两手双关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头在怀里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得了!这正是

    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亲怎的热闹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