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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63部分阅读

    明适才所思何事,可否相告?”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说:“思兴汉之业。”

    刘备哑然失笑:“孔明今又欲劝进否?”

    诸葛亮坦白地说:“主公,曹丕篡位,天下无汉,主公不践汉祚,兴汉旗帜何以竖立?天下子民若然有心向汉,奈汉家无主,只得臣服贼寇,岂非投汉室百姓于虎狼之口?”

    刘备默然,他轻轻地抚着案上的文书,一册一册挪下去。

    诸葛亮又劝道:“再者,群臣相随主公,本为求取功名。若主公不绍帝位,冷寒了群臣之心,群臣离散,各归求主,主公何为?”

    刘备粲然一笑:“孔明言之凿凿,我若不答应,当真要成孤家寡人了!”

    诸葛亮欢喜地说:“主公答应了?”

    刘备不表态,将一册文书翻开来,缓缓说起另一桩事:“有件事问你,阿斗渐长,明年当加元服,你虽一直执师礼,然你事务繁多,无暇多顾。我想再为他延请博学鸿儒,另辟良家子弟为舍人,时时辅德进谏,你看谁合适?”

    诸葛亮思量片刻:“可延许靖,他名照西蜀,博识广闻,请他做老师,一可得真学,二可得名望。”

    刘备点头:“嗯,行,我即备束脩之礼,亲携阿斗登府门拜师,舍人呢?”

    诸葛亮不犹豫地说出两个名字:“董允、费祎。”

    刘备默念了一会儿,忽地恍然般轻轻一拊掌:“那年许靖丧子,宾客吊唁甚多,众人俯仰揖让,你却独赞这两个少年。莫非孔明早就认定董费二人为良干,终有一日能为大用?”

    诸葛亮微笑而不答,可眼睛里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好!”刘备爽快地说,“就是他们两个了,这两个毛孩子,如今也长大了,让他们先忝列舍人,若有卓绝才识,再特优擢拨!”

    他感触万千地凝着诸葛亮:“孔明又为我寻得人才,让我怎么谢你?”

    “臣为君举荐人才,是为臣本职,何来感激?”诸葛亮平淡地说。

    刘备固执地摇头:“不,要谢!”他对身后响亮地拍着巴掌,“拿上来!”

    一名内侍缓缓走来,双手捧着一方很长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刘备轻挥衣袖,示意宫人尽皆退下。

    他拧开盒上旋钮,噗地扣开盒盖,盒中原来是一柄三尺长剑,剑鞘上刻镂着蜿蜒的雪白长龙,鳞爪锋利,龙须纤细,仿佛随时可能腾云而升。剑镡为镂空金色双凤,凤头皆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白玉,剑墩穿凿云纹小孔,孔中系着红色流苏,穗子中间束着一枚墨绿玉佩,真真华贵富丽,雍容无方。

    “这是……”诸葛亮惊讶。

    刘备取出长剑,轻轻一拔鞘,“咻!”犹如流星芒角扫过天际,霎时,眼里的一切都暗了下去,唯有这一抹耀眼的亮光逼入视线。皮肤上陡然生出一股寒气,仿佛被无形剑气刺伤,心口竟是一痛。

    刘备舒展长剑,赞道:“刚发硎的宝剑,锋芒不曾顿挫,剑气冰寒,好!”他一手持剑柄,一手贴着青光凛凛的剑刃,庄重而严肃地说,“我便以此剑赠君!”

    诸葛亮似乎被此剑的气度震撼,并没有立刻接住:“这是何人所锻?果然好剑,仿佛英雄初征,锐气难当。”

    “我请蒲元采金牛山铁所锻,共有八口,这是第一口!”

    诸葛亮点首:“原来是蒲元,果然不同凡响!”

    刘备轻一弹剑身,“当当”的清音震得耳膜微微发痛:“此剑尚无名字,孔明想一个吧。”

    诸葛亮久久地凝视着那犹如寒潭冰冽的长剑,目光似被剑的光芒烧灼了,一束极亮的光忽然射入了心田,两个字脱口而出:“章武!”

    刘备一振,手持长剑一挥,剑与空气碰撞发出的声音嗡嗡地回荡,他应声喝道:“好,就叫章武!”

    手臂一挥,剑滑入鞘中,光芒犹如星辰湮灭,一点点消失了。他双手合捧,将长剑交予诸葛亮:“章武之剑,君当配之!”

    诸葛亮紧紧握住,剑身很沉,压得手臂发麻,内心生出了消解不除的凝重感。

    刘备还在回味“章武”,仿佛是突发奇想,又仿佛蓄谋已久,兴奋地说:“章武章武,用来做年号绝佳之至!”

    诸葛亮听出了意思,惊喜道:“主公是……”

    刘备没有应诺,他对诸葛亮悠悠一笑,自问似的说:“刘备配得起章武么?”他也伸出手握住章武剑,指头滑过剑镡,半是怅惘半是壮怀地长声一叹。

    卷尾

    从苍天上俯瞰,成都西北的武担山像一面巨大的蜀锦上开出的小花苞。四月的季节,正是绿野芳踪的美好岁月,从山脚到山腰开满了瑰姿艳绝的野花儿,煦风吹动,花草扬起头颅,承接着阳光柔情的洗礼。

    武担山曾经是一座坟茔,埋葬着古蜀王最宠爱的妃子。此地本无土陇,是由五位大力士担土运来,在成都郊外建起了坟冢,以便蜀王能就近凭吊爱妃。他还写下了《臾邪歌》《龙归之曲》的悼亡曲,深情款款,虽经千年,依然感伤。

    传说凄美动人,惹人垂泪,为历代所传颂,成都人春来踏青武担山,既赏景怡悦,又凭吊古迹,缅怀故人。

    皇帝的登基大典就在这里举行。

    山头旌旗烈烈,祭祀台高高地朝向天空,重台累叠,圆坛八陛。中央为天地位,外坛分五个方位设祀五帝之台,俎豆牺牲列置整齐。山下人头攒动,里边一层是持戈守护的虎贲队侍卫,外边数层是附近闻讯赶来观瞻的百姓,议论声层出不穷,大风从山巅滚滚而下,把威严的诵读声传入人们的耳中。

    在祭台上,尚书令刘巴高举告天文书,琅琅的声音掩过自然的鸣响:〖唯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汉有天下,历数无疆。曩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备宜脩之,嗣武二祖,躬行天罚。备唯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阼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皇帝玺绶。脩燔瘗,告类于天神,唯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诵毕文书,身着衮服冠冕的皇帝再拜叩首,以诚心祷告天地,望天佑炎汉,承嗣绵绵。

    祭台中央耸立着硕大的铜鼎,鼎的面上刻镂着数行铭文,皆是一色工整的八分书,为诸葛亮所书。鼎里正燃着火,太常属下的太祝诸官恭谨地将祭文、柴薪投入其中,“嘭”的一声,火焰更大了,袅袅青烟直上九霄,投入了一片云的怀抱,那是上天听见了新皇帝的祷告。

    山下的百姓前赴后继地涌过来,虽被虎贲队侍卫往外驱赶,仍是兀自翘首以望,后排的推前排的,前排的踮起脚尖,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全望向山上,隔着摩肩接踵的重重人影,隔着簇生的山木花树,看见皇帝的背影影影绰绰。他宽大的玄色衮服在风里膨胀起来,仿佛上元节悬在成都张仪门外的大宫灯,那璀璨的明亮让整个城市没有黑暗。

    “是皇帝!”有人热闹地喊起来,这像一颗炮仗丢入炸药桶里,顷刻,铺天盖地的声音像涨潮一般,蔓延着,滋生着,肆意着。

    诸葛亮和百官郑重地跪拜,他听见耳际雷鸣般的欢呼,看见青色的燔燎如善舞长袖。山风跌宕,面颊上微有冷意,却吹不灭烧在心里灼热的火。无数的感慨在这个时刻涌上来,兴奋、慷慨、感伤、悲情、怅惘、期颐、迷茫……仿佛把一辈子的情绪都经历了一遍。

    这不仅仅是皇帝的登基大典,这更是一个国家的开国典礼。

    每一个国家都伟大,她也许终将覆灭,也许会被腐虫蛀烂她曾经饱满的身躯,也许会遭到后世人的唾弃非议,可她蓬勃的新生总像朝阳般绚丽。她渴望生长,渴望扩张,渴望景仰,渴望在残酷的历史书卷里留下一个完美的身影。她怀着美好的理想,她饱含热泪,追求崇高、伟大、永恒。她背负着千万人的憧憬勇往无前,在赞美、歌颂与讥诮、颠覆中竭蹶努力,她即便最终灰飞烟灭,亦当在壮丽的毁灭中完结她的宿命。

    泪水忽然便要冲决诸葛亮的坚强,他深深地伏拜于地,风在背脊上起伏,感觉自己成为了铜鼎里缭升的青烟,正盘桓上天,去那苍穹间神灵的殿堂里窥一窥。

    有人似乎在呼喊他,他抬起头,看见刘备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面前,身旁一名太常官员高捧策书,高声朗读道:“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於戏!丞相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阙,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

    “丞相请起!”刘备向他伸出手。

    丞相……

    诸葛亮还不适应这个称呼,甚至以为是遥远世界那么陌生的哼鸣,他愣了一下,而后才搭上刘备的手缓缓站起。

    刘备紧紧地握住诸葛亮的手:“朕与丞相共勉!”他说得虽轻却着力,目光清亮,仿佛含着干净的水。

    诸葛亮静默如渊深的古井,内心的澎湃却化作面颐上无风的平静,他和刘备面朝着武担山下起伏的人潮,听风声人声,观山岚旌旗。

    这是他的国家,凝聚着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为了这一天,他寻找了四十一年,艰苦了十四年,颠沛的旅途中,他不断地得到,不断地失去,幸福和痛苦彼此糅合,彼此渗透,也曾在胜利的巅峰遭遇痛苦的失败,可他从未放弃,亦不会厌倦。他是注定将去历史上书写奇观的人,他将用一个国家去写照他的一生,辉煌的顶点和曲终的落幕都在这个国家的沃土上深刻地演绎。

    他正在并且已在这里建立一个理想国,倘若上苍能眷顾他的虔诚,他愿意将那理想扩张到整个天下,那样伟大的理想,充盈着华丽的浪漫和富裕的实际,是他穷尽一生追求的终极情怀。

    第二卷 白帝托孤

    卷首

    夏季的成都飘起了飞絮,在街巷阡陌间漫漫洒洒。丞相府的髹漆大门打开了,司阍还没看清来客是谁,眼前只有蝴蝶似的白絮上下翻飞,忽觉一个人影晃了进来,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往里冲。

    “喂喂!”司阍赶着那人喊道,心里埋怨着怎么门口的侍卫也不拦一下。

    那人回了一下头,那张清秀的少年脸上红云抹染,他调皮地眨眨眼睛。

    “太子殿下!”司阍吸了一口冷气,腿肚子一抽,慌忙便拜了下去。

    刘禅指着他欢悦地笑了一声,也不多做理会,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内院。他虽尽量避开人,奈何他那张脸太惹人注目,只要一个人认出来,须臾之间太子驾临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府邸,慌得一府的仆从跪的跪拜的拜,满府上下一片此起彼伏的称拜之声。

    刘禅沮丧地顿顿足,虽然真身被太快识破,可他不想放弃,甩着手迅速地拐入内院,从一座拱桥上一溜烟跑过。

    诸葛果坐在溪水边,正自己和自己斗草,有时左手赢,有时右手赢,有时两败俱伤,她每每都要叹息一声,携着絮花的暖风扫过她白皙的脸,捋起她细绒绒的散发。她没穿鞋子,一双白玉似的赤足摇着溪水,荡出一朵朵乍开乍灭的水花儿。

    刘禅看呆了,十四岁的少女便似那水中开出的洁白菡萏,纤尘不染。他不舍得把目光挪开,很想一辈子溺死在这一幅美妙的画面里,哦,如果此时死了,也足够幸福。

    诸葛果早知道刘禅来了,她先是装作没看见,后来见刘禅只顾发傻,她等不得了,生气地抓起一捧花苞,用力掷在刘禅脸上。

    “笨阿斗!”她不高兴地斥道。

    软绵绵的花贴着刘禅的脸落下去,他只觉芬芳怡人,听见诸葛果仍然一如既往地呵斥他,而不似其他人一般奉他为太子,向他叩首,对他称臣,他觉得很开心。

    诸葛果扬起两根草:“来斗一斗!”

    刘禅小跑了过去,挨着诸葛果坐下,两人一人牵起一根草,彼此交错,轻轻一拉,诸葛果手中的草断了,她懊丧地说:“啊呀!”

    刘禅忙道:“这回不算!”他捡来两根草,结实有韧性的给诸葛果,纤细软松的留给自己,再次相斗,自然是他输了。

    诸葛果欢乐地拍拍他的头:“这回我欢喜了!”

    被诸葛果温软的手揉搓,刘禅备觉受用,那一下又一下的轻拍,都像在他心里舀入一勺醇酒,他以为自己要醉死了。

    “我还以为你做了太子,就不来找我了呢。”诸葛果瘪瘪嘴。

    刘禅神思恍恍惚惚,说话也不经过滤:“我便是死了,也要来寻你。”

    诸葛果啐了他一口:“不吉利!”她叹了口气,“爹爹说,阿斗如今是太子,你不准再寻他的不是,不准再拖着他和你胡闹。若是被他知道我又欺负你,他就把我关起来,爹爹真凶。”她歪着头认真地盯着刘禅,“我欺负你么?”

    刘禅摇晃着脑袋:“没有,没有……”他其实想说,便是欺负也是乐意的。

    诸葛果又摸摸他的头:“阿斗,阿斗,你为什么要做太子呢?”

    刘禅竟被这个问题弄蒙了,张着嘴巴重复道:“是……我为什么要做太子呢?”

    诸葛果看他发傻,不禁欢笑,嗔道:“笨阿斗!”她凑近一些,“爹爹还说,以后也不准称呼你阿斗,你让不让我称呼?”

    “你尽管称呼,我乐意被你这么喊,一辈子也愿意……”刘禅的声音渐渐低弱,最后一句话低得如细风吹出齿缝。

    “果妹妹。”他鼓起勇气喊道。

    “嗯。”诸葛果漫不经心地回应,双足荡漾着水,瞧着鱼儿从足踝游过去,冰凉的感觉像一枝藕荷摩挲着皮肤。

    刘禅有满腹的话想说,有些话藏在他心里很多年,每个夜晚他对着月亮倾诉了一遍又一遍,有些话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才生出的赘瘤,折磨得他彻夜不眠。他费尽力气才让自己有勇气来寻诸葛果,他只想问她一声,她知道不知道,或者是她愿意不愿意……

    愿意不愿意……刘禅在心里预演,话在唇边流淌,他听得见那颗跳动的心嗞嗞地吐出羞涩的字眼儿,话没有说,他已红了脸。

    拱桥上急匆匆跑来一群人,为首的是黄月英,她奔到溪边,恭敬地跪拜下去,身后伏低了一片人头。

    “不知太子造访,请恕其罪!”黄月英郑重的声音和诸葛亮很像。

    刘禅愁苦着脸,他不喜欢这种被簇拥的感觉:“黄婶婶,你起来,别拜了。”

    黄月英不起身,却对诸葛果喝道:“果儿,怎可无礼,太子在此,焉得安坐而不行礼!”

    诸葛果不情愿,又拗不过母亲的严厉,她把手里的草一把丢开,从水里拔出两条腿,面朝刘禅跪了下去。

    刘禅无奈了,他看着那一颗颗匍匐的头颅,像撬不开的乌龟壳,坚硬、冰冷并且无情,一片片硬壳围着他,砌起一座深厚的墙。他在墙里孤单地守着那空虚的高贵,羡慕地向往着墙外肆无忌惮的热闹。

    他多想拉起诸葛果,像往常一样,手牵手找乐子,背书练字,斗草蹴鞠,困了便依偎在一块儿打盹,可过去像消散过山头的一缕烟霞,再也找不回了。

    阿斗,你为什么要做太子呢?

    答案其实很明朗,可他以为自己太笨,别人瞬间就透彻领悟的道理,他却总要走了很长的弯路才能找到答案。

    他看见诸葛果弯成白瓠的背脊,有两朵白絮在弧线上栖息,他想给诸葛果拈走,那只手却怎么也伸不出来,只好颓唐地藏在了身后。

    第一章 简拔才俊兴文教,缄默以对伐吴事

    蜀汉章武元年(公元221年),成都。

    成都城南的检江涨水了,水流湍急,如镇江石牛在急速地喘气。秦时李冰治岷江,分出郫江和检江,郫江在北,检江在南,两江自东南行,流经成都平原的南面,灌溉良田,滋养民生。

    检江虽在城外,沿岸却分布着重要官署,有生产蜀锦的锦官司、监造车马的车官城、学子授业的州郡官学,以及给蜀地带来文明之风的文翁留下的讲堂石室。横跨郫江和检江的七座桥梁每日车水马龙,公署官吏和士绅百姓往来如梭,附近还搭起了市井。官署派了市长令管理,小酒肆小商铺一应俱全,真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成了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外城。

    此时的检江正是一派繁忙,水里泊着十来艘轻船,船上皆有五个赤膊的水手,各持一根长约两丈的铁钩。两岸则站着上百名官署小卒,一个个严阵以待,那水面上原来漂着成千的竹筏子,从上游浩浩荡荡流下来,筏上也无人撑杆驾驭,却牢牢地拴着一捆捆竹木,有柏木、梓木、青竹……筏子顺着水势漂流,像一支气势雄伟的水军,旌旗所向,胜券在握。每当筏子飘近,船上的水手便伸出长钩,用力钩住筏子,将筏子拉向岸边,岸上的小卒则将筏上的竹木迅速卸下,彼此配合协调,有条不紊。

    这便是蜀地特殊的水运方式,源自秦代李冰任蜀郡太守时期,因岷山上盛产可用的竹木,人工运输耗损太大,李冰利用蜀地丰沛的水资源,将竹木砍伐后抛入岷江中。竹木逐水漂流,只需少数人在沿途看护,不致竹木偏离沉没,待得竹木漂到下游再行收集,如此省时省力。兼之李冰又广分岷江,在岷江下游织成繁复的网状水系,竹木可通过无数支流到达成都平原任一地点,这种便捷的运输方式千百年来因袭不改。

    漂泊竹木经过了支流分送,进入成都的第一站却是九里堤。这九里堤是为防洪水期岷江泛滥,冲决成都城,自刘备入成都起由诸葛亮主持修建,经年累月,终成规模,仿佛横亘在江水间的一道硬挺宽厚的脊梁,不仅挡住了水祸,也成为便利的水运码头,自上游漂泊进入都城的竹木之料都在这儿停泊。

    站在九里堤上,修远目不转睛地观望着水上的匆忙,筏子轻轻磕岸的声音此一声短彼一声长,像在敞口的葫芦里摇晃的水声,他觉得心里酥麻酥麻的。

    耳边却听诸葛亮说道:“运来的竹木,三分之一造宫室,三分之一运去车官城,剩下三分之一存于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聆听的蒋琬有些错愕:“三分之一……”他想起最开始接到的旨意是二分之一造蜀宫,以为诸葛亮记错了,小心地提醒道,“是不是少了?”

    诸葛亮笃定地说:“不少,”他见蒋琬困惑,(w/u)补充道,“这是陛下的口谕。”

    蒋琬明白了,这是刘备要卑宫室,他感叹道:“陛下以节俭治宫,躬身为先,为臣下表率,吾等惭愧不如。”

    “蜀地民俗奢侈,是该整一整风俗了。”张裔说,他跟着诸葛亮一直站在万里桥案行运料,也没华盖遮太阳,晒得白脸生出了樱桃瘢,汗珠子粒粒闪着光,眼睫毛上也在滴汗。

    马谡扇扇手风,插进话来道:“可不是,底下舆服僭越得很不像话,别的不说,婚丧之仪,往往倾家竭产。嫁女非有千金之资不可,小民之家不得已借财做聘礼。我以为应给陛下上书,严禁豪奢攀比,若有违禁者,一律抄没家产,效法武帝告缗之令!”

    诸葛亮摇头微笑:“那倒不必,舆服自有制度,倘若有僭越,有司可依法严惩。至于民间攀比财富,并不干涉国法,只有碍淳厚圣德,民俗更改非一朝一夕,需得上行下效,方有风行草偃之果。幼常建议行武帝告缗之令,更不可行,此为以强取私财扩充国库,纯为牟利,能为一时权宜之策,岂能长久。”

    马谡被否决了,倒觉得不好意思,不免要岔开话题:“丞相,州学馆南墙坍了一个角,恰此次木料入成都,可否便宜修补呢?”

    提及官学,诸葛亮却着实留了心,扭头问蒋琬:“太学博士选了哪几位?”

    蒋琬扳着指头数道:“许慈、胡潜、孟光、来敏……”他停顿片刻,又补了一个名字,“秦宓……”

    “秦宓?”张裔皱皱眉头,嘀咕了一句,“他不合适吧。”

    蒋琬解释道:“秦宓虽偏傲,但诚为西川才俊,名望盖于一时,文藻华美,博闻富赡,深得学子所望。”

    诸葛亮果决地说:“取才不拘一格,用其长弃其短,不必犹疑难决。既是拟定名单,可呈递尚书台批复。”

    他叹息道:“蜀地才俊之士亦不在少,勿得不有埋首岩岤者乎?诸君亦当简拔幽微,为朝廷甄别良莠,取贤才为国所用。”

    “丞相,有个人不好请,”蒋琬道,“公门数辟,他都推辞不就。若能得他入太学授业,诚为幸事。”

    不用细问,诸葛亮已知道是谁:“是杜微?”

    “是。”

    杜微也为蜀地名儒,学问精深,文章富丽,名气不输于许靖。可他不肯屈就公门,益州牧曾经数度辟请,他都称聋推脱,闭门不出,做出了不与官家合作的倔强姿态,被称为益州学者中最难啃的骨头。好事的成都人都在私下议论,刘备、诸葛亮能在益州兴事,请得诸多豪俊襄助,这只算一半本事,若能请出杜微任职,那才是真本事。

    诸葛亮沉吟着:“这事不急,慢慢来吧。”他缓缓慢挪目光,眺望西面的石室,轻薄烟水勾着残垣的边缝,像是漂浮在水边的一座神秘的古老祭坛。这石室为汉文帝时任蜀郡太守的文翁所建,正是他为蜀地带来了中原的文教之风,他在蜀郡广建学校,宣德立教,送良家子弟入长安太学就学,学成归来再将所学教给蜀地学子。从此蜀地逐渐褪去了蛮荒,文教事业蓬勃发展,才俊之士层出不穷,班固称之为:“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欲重修石室,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先是怔愣,张裔却是个伶俐人儿,当即便领会了诸葛亮兴文教的意图,欲兴文教,先立模范。石室是蜀郡文教的标志,成都人打小就知道文翁的故事,文翁的祠堂遍布蜀郡,三岁小孩儿也知拜文翁。传说拜文翁便可博闻强识,将来入太学做博士,故而将废弃的石室重新修整起来,这不仅是承继先贤事业,还是做给不服顺的巴蜀学士看。

    他笑容满面地说:“丞相所议甚好,裔附和。”

    马谡和蒋琬都是过了一阵才想过味儿来,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诸葛亮轻轻一笑,一直背在身后的白羽扇晃出来,拂开了胸口紫黄的浮尘:“这只是我一人之议,还得呈文给将作和太常。”

    万里桥下忙慌慌地走来一人,尖锐的阳光刺着他的眉毛,那淡淡的白洇着透明的水影儿,光波掠过他微耸的眉骨,让那张脸显得精致,仿佛被雕刻的浮雕。

    “丞相!”

    “季常?”诸葛亮有些惊异。

    马良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周围诸人,话在嘴边盘桓却偏偏不说。诸葛亮会意,随着马良离开,两人沿着堤岸缓步走去,一群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顺风的话一句也听不见。

    “什么事?”诸葛亮问。

    马良锁着眉头,焦虑地说:“人命关天,陛下把秦宓投进诏狱了,说是三日后问斩!”

    诸葛亮一惊,刚才他才和群臣议起秦宓,这人竟已刀悬脖颈,他竟有些无措了:“哦?为什么?”

    “前日陛下以东征下群臣公议,群臣颇多非议。恰今日秦宓上书陈说天命,言辞激切骨,陛下震怒,遣执金吾入府抓人,越过廷尉,直送诏狱。我本想进谏求情,奈何陛下闭宫不纳。不得已,只好求丞相出面恳请陛下开恩,秦宓或言之有误,但出于忠心,罪不至死。”

    诸葛亮知道了,秦宓的上表不是有多荒悖刻薄,而是上得不是时候,偏撞在刘备的怒火上。刘备把东征事下公卿商讨,本想获得朝堂支持,哪知蜀汉百官十有八九都反对。数日来臣僚们轮番地上书争持,说得急的,把刘备东征比作殷纣伐东夷。这皇帝的位子才坐没几天,竟被群下斥为昏君暴帝,刘备正憋着一肚子闷火,秦宓这当口进言,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是拿秦宓出气,宣泄那膨胀得压烂了骨头的怨愤。

    诸葛亮思忖着,宽解道:“季常不要着急,你放心,陛下不会杀秦宓。”

    “不会杀?”马良茫然,刘备可是怒火冲天地遣皇宫侍卫捉拿下臣,那股腾腾杀气让当时在场的臣僚心胆俱裂,都道秦宓难逃一劫。

    诸葛亮没法解释清楚,他含蓄地说:“陛下为仁德之主,不会滥杀无辜,待他气消了,秦宓自然会无事。倘若有不测之难,我亦会趁时进言。”

    马良勉强相信了,他想起朝堂上的纷争抗议,忡忡道:“丞相,陛下执意东征,群臣苦劝无果,束手无策。丞相可否劝谏陛下,暂缓征伐,新朝刚建,百事草创,不宜起战事。”

    诸葛亮沉默,羽扇轻轻地搁在下颚,似动非动地摇曳着,混沌地说:“再议吧。”

    他安静地站在岸边,目光平滑了出去,检水上的竹木仍在源源不断地从上游流来,钩筏子的水手大汗淋漓,长钩一次次甩出去,在水面拨拉出豁长的伤口。

    ※※※

    灰烟从成都城的北面扬起,纠缠着风,依偎着阳光,遮住了半边天空的脸,烟尘下是沸水似的嘈杂声。

    这里正是在修宫殿,宫殿占地并不大,梁柱椽檩皆没有取用百年老木,比之于豪富人家精雕细凿的宅院,倒显得有些简陋。宫殿的骨架已搭了起来,上百个工匠们围住骨架,像攀附墙垣的菟丝花儿,有的吊在房梁上量尺寸,有的在打磨木枋,有的在合拢榫卯构件。木屑纷飞,尘埃弥漫,磨木声,敲夯声,应和声响彻不断,百声俱备,活似一曲节奏明快的宫廷宴乐。

    这宫殿却是刘禅监工,他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台基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像蚂蚁般忙碌的工匠。有将作府的丞吏向他请命,他只是“哦哦”地点头,至于对方说了什么,他其实只听进去一半,另一半未入耳就溜走了,还没有身旁的费祎、董允二人上心。

    “大了,改小!”

    “陛下口谕,立柱不得过斗拱五倍。”

    “陛下口谕,战事未休,四海未平,一切以节俭为本。”

    ……

    董允板着脸不停地复述刘备的原话,直折腾得将作府的官吏满脸是汗。刘禅觉得董允的话太多了,小小的太子舍人拿着尚方宝剑便肆无忌惮地指挥人,刘禅很想训斥他一顿,可他拿不出令人敬畏的威严,也懒得费唇舌。他是知道的,即便他驳斥董允,董允也能说出理由来,从尧舜禹的圣人之治,说到后汉衰败之因,直让你耳朵生老茧,他还在苦口婆心。

    董允素日便多事,刘禅很受着他的管束,这样不合礼制,那样不符法度,动辄便拿太子应为民表率的大帽子扣下来。

    相比于董允的严正刚方,费祎是个哈哈脸,面上风流倜傥,颇有几分名士气度,却深谙装糊涂的官场哲学。董允在前边冲锋陷阵,捍格权贵,屡犯龙鳞,他在后面装聋作哑,实在到了不得不燮理矛盾的关头,再哼出一两句无关痛痒的空话来。

    刘禅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选这么两个人做舍人,一个是棱角太分明的硌手岩石,一个是没有棱角的年糕,如果说他讨厌董允的多管闲事,他更厌烦费祎的一问三不知。

    和这哼哈二将待一块儿,刘禅觉得说不出的憋闷,偏偏太子舍人有皇帝特敕,可自由出入宫闱,既赶不走,又逃不开,像缠在身上的虱子,怎么也掐不死。他倒宁愿和宫女们厮混,至少她们还能看自己的脸色,虽然那时时处处故作的谄媚颇令人作呕,他却能获得太子的尊严。

    他坐得久了,身上起了热汗,想寻处阴凉所在避日光,忽然看见工匠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路,齐刷刷跪倒了一片,原来是刘备来了。

    刘禅也不敢去乘凉了,慌忙迎上去,利利索索地给刘备跪拜参礼。

    刘备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憔悴的苍白像烟一样流淌在脸上,他“唔”地哼了一声,示意刘禅起来,又点头让众人起身。

    他也不先和刘禅叙话,举手把将作府官吏手中的草图拿过来,脸色瞬时变了,喷着火训道:“你这是要修铜雀台么?府库里哪有钱修这么大的宫殿?可都是民脂民膏,省着点儿!”

    那官吏吓得跪了个结实,啄米似的又是磕头又是认错:“臣立即更改,立即更改……”

    刘备把草图丢给他,硬邦邦地道:“改小!”

    他转头对刘禅叮咛道:“太子监理营造宫室,当时时警醒,务必以节俭为本,不可越规过逾,若有浪费之处,定要及时更正。”

    刘禅应诺着,揣着小心说:“陛下崇俭,天下感佩,臣民欣戴。但天子富有四海,宅兹九州,宫室过卑,几与平民茅舍相侔,不免有损天子威仪,臣心不安。”

    刘备沉静地说:“大禹卑宫室,俭衣食,故能一天下,齐民心,九州归附,五服来德。况天子以天下为家,何在一宫一殿?”

    刘禅却还没体会过来,疑惑地说:“儿臣读《史》《汉》,高祖践祚,萧何崇宫室,高广厦,高祖欣然有帝王之尊,为何陛下却不能效法呢?”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道,“高祖拨乱反正,承平天下,九州归一。当此时,应立天子威仪以慑服乱心,整一反侧!若似公孙述,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广宫室,兴卤簿,真所谓竖子不足以羁天下士!”

    刘禅似懂非懂,刘备干脆不和他解释,却去问费祎、董允:“你们明白么?”

    费祎犹豫了一下,董允却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刘备指着费董,声音严厉起来:“身为太子,还不如两个小舍人明事理,你的书真白读了!”

    刘禅心里一颤,刘备忽然变脸,像雷劈在头顶,冷汗刷上他的脸,舌头不由得打结了:“儿臣,儿臣愚,愚钝……”

    刘备又恨又痛地叹口气,对费祎、董允谆谆道:“尔等为太子舍人,当谨护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当之处,不可姑息阿谀,必要面谏缺失,裨正不足!”

    “是!”这一次费祎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节奏。

    刘禅窘迫得无地自容,刘备当面训他不说,还拿他和臣僚做比较,不遗余力地显出他的百无一用。他恨不得钻进宫殿的缝隙里,当抹墙的泥浆,也好过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怜的缺点。

    他本就怕刘备,父亲对他平时少有管教,刘备太忙碌,不是在战场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亲情甚薄,刘备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儿子的相处。父子每一见面,要么是公式化的问候,要么是斥责训骂,刘禅因而很怕与刘备见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战场的血腥吓软了的逃兵,只想躲在安乐窝里盘算自己的小心事。刘备却是戎马出身,历经战阵,腥风中尝尽了艰难苦楚,骨子里的丈夫气太足,难免看不惯刘禅的软绵无力,那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一旦燃烧,血脉相依的温情便转化为冷冰冰的躁怒。

    刘备大约也觉得自己太过严厉,稍和缓了语气:“太子年少,倘有不明之事、不通之理,当多问多学,费、董皆为贤良博学之士,甄选他二人为青宫舍人,正为良伴耳。你要多与他们受读侍讲,则能增广见识,多所裨益。”

    刘禅苦兮兮地说:“儿臣谨遵陛下旨意。”他看了看费、董,一张石头脸,一张糕饼脸,不是太硬就是太软,他都不喜欢。

    他希望的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软硬适中的气度,像温润的一泓水,清清亮亮,映着一爿同样干净的天空,几缕白云像香猊中吐出的芳烟,在寂寞的清高里盛开出不染尘埃的花卉。

    那样的干净,世间只有一个人吧。

    刘禅真想见到那个人,他比父亲更亲切,他甚至荒唐地幻想让那个人成为自己的父亲。

    真像个傻子呢!刘禅在心底嘲笑自己,而后对父亲恭谨地躬了一下腰。

    刘备也不知是心中柔软的亲情琴弦被弹拨了,还是感觉到儿子惹人叹息的畏惧,他轻轻搭上刘禅的手腕,牵着他缓缓地走开。

    “明年,你加元服,礼毕即为成年,百事不能再耍小孩儿脾气,要懂得担待,知道么?”刘备头一回用温柔的语气和刘禅说话,刘禅恍惚起来,他朝左右打量,没看见别人,却见着一个慈善的父亲,他顿觉得惊异了。

    刘禅忐忑着,用儿子对父亲讨恩爱的声音说:“儿臣以为自己还小……”

    刘备笑了一下:“明年就十六岁了,还小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