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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64部分阅读

    小么?我像你这么大,已能独自操持家业,你二叔十五岁,连人也杀了……”

    “杀人……”刘禅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刘备骂他没出息,死命地憋住脸上抽搐的肌肉。

    刘备似没感觉到刘禅的惶恐,只管牵着刘禅一面走一面说:“人脱了稚气,为人夫,为人父,身上的担当多了,便不可任意妄为,还似小孩儿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长而不知教,罔为人也。”

    听到刘备的这些话,刘禅不知怎么来了勇气:“陛下欲为儿臣选妃么?”他虽说出来了,声音却很缥缈,波折起伏。

    刘备似乎愣了一下:“唔……”他仿佛很迷惘,“是……”他转了一下头,刘禅满面通红,神情扭捏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容很明媚,仿佛化解冰寒的第一束阳光,刘禅本来凝固的心结被父亲的笑容融化了。

    “谢父亲!”刘禅欢喜地说,十五岁不是掩饰心事的年纪,得偿所愿的欢乐毫无保留地写意在他清秀的脸庞上。

    刘备露出了父亲的慈爱笑容,却在一瞬间,竟叹了口气:“你若是别的事也能痴着如此,倒也好了。”

    刘禅满心的狂喜,每块骨头都在跳舞,根本听不出刘备的劝讽,此刻,一切不喜欢不乐意的话语都像粉尘般飞散,他的耳际回响着父亲没有说出却胜似说出的许诺,兴奋得想跑去碧波荡漾的万顷池,扑进池子里,赤条条地游上三日三夜。

    刘备看着儿子掩不住的快乐,心底冒出酸涩的一股水:“阿斗,”他轻轻呼喊着儿子的|乳|名,缓缓地放下了皇帝的威仪,用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语气说,“我若离开成都,你能持掌国政么?”

    刘禅心里奔放的欢乐乐章断了一个音:“父亲要去哪里?”

    “东征。”刘备怅怅地吐出这两个字。

    刘禅听见心里的欢音分岔出哀伤的调子,他怯怯地说:“父亲,能不去么?”

    “不能!”刘备的回答很干脆,像宫殿的台基,是铲不动的坚固。

    刘禅不敢挽留,也不敢问缘由,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东征,正如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卑宫室,朝臣们为什么与皇帝意见不合便死谏台鼎,为什么他的父亲叔父们要屡次兴兵,为什么统一天下对他们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他不要战争,不要天下,不要亲人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志而一次次离开他,走向湿漉漉的死亡。他只想做阿斗,没有远志、没有负担、没有痛苦的阿斗。

    刘备深深地凝视刘禅:“你是好孩子,可是我希望,你更是好太子,将来还能做一个好皇帝,你能做到么?”

    刘禅被父亲期颐的目光逼向了没有退路的绝境,他像被忽然压上了他不喜欢的负担,他想卸下负担,可父亲的渴慕太沉重,是他终生也揭不掉的痛苦。他不敢违逆父亲,又不能在懦软的心里找到意气风发的志气,只好不确定地说:“能。”

    儿子的许诺没让刘备宽心,知子莫如父,刘禅和他太不一样。他热爱壮志山河的慷慨,注定将在铁马冰河的热烈间成就伟大,而刘禅缠绵于小桥流水的静婉,向往安逸恬淡的寻常幸福,厌烦尔虞我诈的政治纠葛和错毂交矢的血肉战争。父与子,共同的血缘没有锻造出同样的理想,反而冶炼出两副截然不同的灵魂。

    刘备呵刘备,你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刘备很想用严厉的言辞敲碎儿子的怯懦,唤醒他沉睡的血性。可他看着惶惑的刘禅,竟生出不舍得的柔情,许是老了吧,变得慈悲哀悯,偶然的一次冷酷竟会后悔。

    他伸出手轻轻掸掸刘禅的肩膀,却见尚书令刘巴急急地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咳嗽,本就瘦削的双颊咳得往肉里缩,颧骨明显地突兀出来。

    “陛下!”刘巴喘喘地呼道,赶着便要行礼。

    刘备一把拉起他,微嗔道:“子初有病在身,原恩准你回府养疾,怎么又进宫了?”

    “有,有急事。”刘巴从袖子里拔出一份急报,“南中急件,不得不呈递陛下!”

    急报只是一张蜀地麻纸,刘备看了数行,惊道:“怎么,庲降都督邓方亡故了……太快了……”

    刘巴惋惜道:“邓孔山上个月才上表请回成都养疾,没想到旬月之间竟已天人永隔,唉……”

    刘备把急报叠好,转给刘巴:“拟诏,尚书台择吏持节护送邓方灵柩返回成都,准予邓方家人赴南昌迎灵,待灵柩复返成都后,朝廷恩旨特赐明器。”

    刘巴用心记下刘备的旨意:“陛下,邓方亡故,庲降都督一职空缺,南中反侧频生之地,镇边之将不可或缺,该择谁接替邓方?”

    刘备思索着:“现在庲降都督由副都督暂领,人选不能草率,容朕详思。”

    刘巴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喉管痛痒难受,他忍了又忍:“南中多事,邓方素有威望,镇守有方,而今忽然亡故,臣担心会出差池。”

    刘备默然沉思,目光在宫殿的骨架间艰难地爬行:“南中的事,不能躁急,要稳……倘若事有紧急,你去寻丞相商量……”他顿了顿,突兀地问道,“丞相在哪里?”

    “丞相今日去检江案行新宫运料。”

    刘备忽然想起,他有五天没见着诸葛亮了。

    ※※※

    夜晚烟霭四起,像寻找躯壳的鬼魅,飘满了蜀宫:没修好的宫殿像巨人空虚的骨骼,在静夜里轻轻地颤抖:空气里飘着浓重的木料味儿和漆味儿,巡夜的侍卫打着喷嚏,每一声咳痰都加深了夜晚的寂静。

    摇曳的灯光披着梦寐的流波,洗涤着旧宫殿苍老的脸孔,案上堆起了尚书台送来的朝臣表章和公府文书,刘备翻了翻,终于找到了诸葛亮新上的两份表疏:《请重修石室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

    刘备几乎哭笑不得了,他等了十来天,竟等来诸葛亮的这两份表疏,仿佛蜀汉丞相无所事事,每日闲得管起了博士的任用,成了太常府的太祝,着意国家文教事业。事无巨细到这般田地,统率百官的丞相成了杂役,可这不是皇帝所愿。

    他想要看见诸葛亮对东征的意见,无论支持抑或反对,至少让他安心。自他公开宣布东征,百官皆有陈表,支持的寥寥可数,却是满章的谄媚味道,不是为国着想,只为顺君求好,刘备虽然渴望支持,也不得不弃而不读。而最让他难过的是,一向温顺的赵云公然在朝堂上抵触他,说皇帝罔顾国贼,贸然讨伐东吴,太不可取。他当时气得拂袖而去,留着赵云跪了一个上午,事后虽然着内侍请起赵云,还送他回家,却勒令他闭门思过。

    其实与其说他是生气,莫若说是伤心。与他一起并肩战斗的朋友竟然都站到他的对立面去,深刻的孤独像甲胄披上他的身体,却没有带来惨烈悲壮的战斗,只是迫人窒息的沉重。

    真孤独,皇帝在偌大的宫殿里枯坐,周围人影穿梭,他只要吭一声,无数讨好的应和相随而至,伸伸手,华丽的锦衣披上肩头,床帏里有软玉温香,食案上有珍馐佳肴,但那又如何?没有一个人能走入自己的内心。过去快意恩仇、策马奔驰的豪迈情怀,像旧宫坍下的残砖,再也补不回去了。

    无数的人围着自己,他们都在说,有的谄媚求好,虚伪矫饰;有的言之凿凿,亢声不屈,千篇一律却毫无建树。

    只有诸葛亮始终沉默。

    不寻常的沉默。

    诸葛亮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要么循行农田,要么亲往都江堰查验水堤,要么在尚书台批复公文,要么在丞相府诒训僚属,要么,刘备不知他在哪里。

    可他就是对东征保持缄默,仿佛这件事从来不曾掠过他的耳际,即便在朝会上,众臣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他也一言不发,形若聋子。

    朝臣对此已有了物议,说诸葛亮因兄长诸葛瑾为东吴重臣,所以他要避嫌,只能闭口不谈东征。

    是这样么?

    刘备郁郁地叹口气,把两份表章展开,提起一支濡了浓墨的毛笔,写了两个“可”。

    他把表章推去一边,毛笔也放开了,身体向后一靠,仰望着天花板上悬吊的承尘,一粒尘埃飘了下来,落进眼睛里,迷了他的视线。

    他于是看见那一抹美好的白衣羽扇,像一束洁白的月光,飘进了他的魂魄里。他握住他的手,便获得了足够开天辟地的勇气,胆怯和退缩从不会在他的心中出现。每当他流露出犹豫,他只要望一眼身后永远坚毅的目光,他便可以无往不前。

    没有诸葛亮的支持,刘备对东征几乎要失去信心了,他们是鱼水君臣,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如今鱼在等待水的滋润,水却为何迟迟不出现呢。

    刘备忽然站起来:“起驾!”

    黄门令小跑过来:“陛下欲往何处?”

    刘备却又坐下去,决心下得太快,也坍塌得太迅速,他呆呆地望着黄门令,神经质地翻开两份表,在《请辟贤良为太学博士表》上停住手,指尖轻轻一敲:“秦宓……”

    他仿佛被蜇了,手指一跳,又重重地摁下去,呓语似的说:“再等等,等等……”

    他对还等着皇帝口谕的黄门令说:“去诏狱宣口谕,暂不要杀秦宓,先关着吧。”

    表章合上了,皇帝抚着表,凝着地板上飞掠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正在做梦。

    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

    哗啦啦的竹简翻动声从尚书台官署的门窗往外漏泄,朝服齐整的分曹尚书和各级官吏埋首函牍,成山的卷宗分类排列,不断还有公门文书送进来,竹简帛纸彼此累叠起来,让这公署像藏典籍的兰台。

    尚书令刘巴剧烈地咳嗽着,不得已用手绢捂住嘴,咳嗽声低弱下去,像闷死在井里的一只蛾子。惨白的脸渗着豆大的汗珠,他却不肯歇息,一会儿批复紧急公文,一会儿整理文书,一会儿对下属反复叮咛,一会儿回答黄门令宣传的皇帝口谕,整个官署便见得他佝偻着背来回跑,仿佛一只忙碌至死的蚂蚁。

    蒋琬捧着一卷文书走向他:“尚书令,刚收到的汉中急报。”

    刘巴一手捂住口,一手将文书在案上摊开,文书有三份,他一一认真读过,白脸上顿生出恼恨的红色,气得一巴掌摔在文书上:“唉,这个杨仪!”

    蒋琬垂手立在一边,上峰不发话,他从不会打听,嘴还特别严,就算是极其稀松的小事,也不肯外露。坊间戏言蒋琬的嘴用铁钎也撬不开,同僚说他是温吞水,慢腾腾的像太阳底下优哉游哉的蜗牛,腹中却很有滋味。

    刘巴喘着气,脸上的淤红像鱼鳃似的翕合。他“噗噗”地敲着案,气愤搅得他五内像打开了活塞,烧心的气流窜来窜去,咳嗽的声音大了几分,正没个宣泄处,却见诸葛亮走了进来。

    尚书台的官吏们纷纷起身行礼,诸葛亮一径里走向刘巴,一把拉住他,关切地说:“子初身体违和,本该在府中养疾,如何又入公门?”

    “不放心……”刘巴喘喘地说。

    诸葛亮叹道:“子初忧心公事,忠悃褒嘉,只是需劳逸结合,万万不可因劳成疾。”

    刘巴道了声谢,想了一想,始终还是梗着心结解不开,便把刚收到的文书转给诸葛亮:“丞相,出了件麻烦事。”

    诸葛亮展开来细细阅读,三份文书由三个人所上,一个是汉中郡功曹,一个是汉中太守魏延,一个是尚书杨仪。虽然三人各说其意,诸葛亮却大致摸索出事情的脉络,这说的是尚书杨仪奉朝命案行汉中郡,查验到汉中太守魏延有扰民之举。他不待先以公文上告尚书台,却擅行便宜之权,把魏延的下属抓起来拷掠捶楚,迫其供认罪行。这事被魏延得知,他一怒之下,派兵抢了杨仪的卤簿,将杨仪关在公署里,三日后才放出来。两人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各自写了表文告状,杨仪痛哭流涕倾诉委屈,魏延义愤填膺力陈冤枉,彼此都言之凿凿,决不退让,势要朝廷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总之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诸葛亮把文书依次翻了翻,三份表章都太过情绪化,汉中郡功曹的上书也在竭力为魏延说话,所谓客观几不可见,他踌躇道:“魏延扰民……”

    刘巴压着咳嗽,撑着力气说:“年初魏延肃清边寇,荡平羌戎,山民降服。魏延便以强者为兵,羸者充户,闻说部伍过于操急,致良民受戮,原也该敕令警醒。但杨仪太颟顸,纵然魏延有不法妄举,亦不该越权考掠府君属下。”

    文书放下了,诸葛亮思索着,杨仪的手无疑伸得太长了,他本被朝廷派去巡查郡县民生,却管起了府君的军务,这是任哪一位镇边守将都不能触碰的底线。杨仪这种好大喜功的年轻官吏,诸葛亮见得太多了,冒进的心太强烈,无日不在祈望办大案,渴望着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一鸣惊人,以便凭此扶摇直上。

    诸葛亮已谋思妥当,说道:“宣尚书台敕令,即传杨仪回都。”

    “杨仪回来后,该怎么处置?”

    “杨仪为尚书台属吏,子初可便宜决断。”诸葛亮语调轻轻地说。

    刘巴又问道:“那,魏延呢?”

    诸葛亮道:“擅缉朝廷官员,不是轻罪,但魏延为守关大将,有特赦之权,就罚俸三月吧。”

    刘巴担心地说:“只恐魏延不服顺,他可是与杨仪不共戴天,轻易饶不过。”

    “无妨,亮亲自去信给魏延,晓以利害。”

    刘巴摸出门道了,诸葛亮貌似公平的处理下,实则是赤裸裸的纵容,甚或有偏袒的嫌疑,严峻不容私情的《蜀科》高悬公门,多少徇私官吏被严法褫夺官身,甚至丢了性命。作为刑法的制定者,诸葛亮一向严守法度,不仅自己遵从,还谆谆告诫属下不越规。如今杨仪和魏延公然侵犯刑律,诸葛亮却破天荒地宽纵了,刘巴纵算恭默,也不得不提出疑问:“是否太宽纵了?”

    诸葛亮幽幽一叹,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时期,不能乱。”

    像风吹浮萍,荡开了清明的水面,刘巴顷刻明白了。朝廷甫建,皇帝有东征之议,虽受百官阻挠,可固执的皇帝却咬死不松口,东征势在必行。值此非常之秋,边镇若生俶扰,内忧外患交错迭生,这新生的国家将自溃于内讧。

    刘巴想到朝廷而今举步维艰,镇将和台府官吏还在闹别扭,为那点子私利彼此告刁状,罔顾国家公义,不禁气恨起来,指着蒋琬急吼吼地说:“立即下尚书台敕令,把杨仪调回来!”

    “南中,南中急报!”一名尚书郎捧着粘翎毛的急报奔了进来,急躁得像宅院失了大火,险些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摔一跤。

    刘巴赶着去把急报接过来,拆下翎毛和封泥,先交给了诸葛亮。

    这急报让诸葛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缓缓地垂下手,像是被忽然的噩耗加重了负担,一瞬的失神后,把急报转递给刘巴。

    “益州郡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刘巴惊愕地念道,急、怒、痛、恨像一记记重拳,捶在他嶙峋的胸膜上,他爆发出几声滞重的咳嗽,慌得蒋琬搀住他,小心地给他揉背。

    诸葛亮知刘巴忧急,慰藉道:“子初勿急,事未至残破之时,尚还能补救。”

    刘巴用力拍着胸口,把被痰黏住的声音拍出来:“得赶快送呈,送呈陛下……”

    诸葛亮把急报一卷:“我亲自送。”他伸手轻搭上刘巴的肩膀,体恤地说,“子初回府养几日吧,累坏了你,尚书台归依何人 ?[-3uww]”

    他背转了身,匆匆地走出了公署。外院的天井里,修远正倚着一株老梅树,怀里抱着一扎卷宗,呆呆地看着日光在房檐边跳上跳下,像胆怯的窃儿,揣着不值钱的毛线团,一路逃一路撒落。

    他回脸看见诸葛亮:“先生,现在去哪里?”

    诸葛亮伸手把他怀里的文书拿过来,用心地抚了抚:“去见陛下。”

    “先生有八九日没觐见陛下了。”修远盘算着日头。

    “是十一日。”诸葛亮轻易就把准确的日子说了出来,他微仰起脸,斜飞的日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却不想回避那疼痛,反而把自己更持久更深入地投入了没有防护的荆棘林里。

    ※※※

    从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新修的宫殿骨架沉浸在蓝莹莹的烟雾里。没有加盖瓦当的屋顶像刑天手中挥舞的干戚,挑起了那一爿水漉漉的苍天。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若断若续地随风而至,隔着距离,人间的建筑嘈杂倒生出天籁的空灵。

    刘备凝望着被日光抹去了大半轮廓的宫殿骨架,一点儿怅然的心情也在明媚的冰冷中漾出涟漪,他慢慢地回过身,对侍立的李恢道:“话也说了这许多,庲降都督一职,德昂看何人可代?”

    李恢先是沉默,俄而却在刘备的目光寻找到饱满如朝阳的鼓励,他不再犹豫了,带着几分豪气说:“人之才能,各有长短,故孔子曰‘其使人也器之’。明主在上,则臣下尽情,是以先汉先零之役,赵充国说‘莫若老臣’。臣窃不自量,唯陛下察之。”

    他一展衣襟,怀着壮怀激烈的心情,郑重地跪拜而下。

    刘备忽而大笑,他要的就是李恢心甘情愿的自荐。李恢是益州郡人,亲戚故旧多为南中大姓,他熟悉南中风物,正是庲降都督的不二人选,他亲自搀扶起李恢,畅快地说:“卿之壮志,令人唏嘘,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他轻轻挥起手:“明日即拟诏,授卿为庲降都督,持节领交州刺史,望卿不辞辛苦,即刻赴任。”

    李恢振振道:“陛下以边地重任相授,不嫌臣鄙陋,臣怎敢不尽心竭力?至于辛苦,为国家料民理政,何来辛苦?”

    刘备紧紧地握住李恢的手,叮咛道:“务必稳住南中,朕不以虚词束官吏,若能换来三至五年太平,阙功甚伟!”

    皇帝的嘱托不见丁点儿的空话,实际到把隐忧一并宣示出来,李恢不免感动:“陛下放心,臣不敢轻忽,定当竭力保得南中平稳,为陛下赢得时间。”

    真个是伶俐人!

    刘备的话说得并不算透彻,可李恢已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深意,稳住南中,保得后方太平,皇帝的东征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尽全力与东吴决一胜负。待得东方战事平息,疆土之争落下帷幕,皇帝便要清扫南中叛乱,真正实现国家完全清宁。

    刘备松开了手,像是把千钧的希望和寄托都倾注在李恢身上,刹那间被疲惫蚕食了精力。

    李恢慢慢退了出去,宫殿里的日光拖长了,像蜿蜒的腰带,慢条斯理地缠着飞彩流金的梁柱,缓缓地接近了皇帝,抠掉了皇帝脸上衰老的皱纹,恍惚间,他显得年轻了。

    门口的黄门齁齁的声音撞着门缝飘进来:“陛下,丞相求见!”

    刘备本坐在御座上发呆,神思像游弋的阳光,在有些浸凉的宫殿里漫无目的寻找巢岤,突然像被刺扎了神经,倏地腾起半个身体,急不可耐地说:“宣,宣!”

    宫门像久涸的井口缓缓地揭开盖,一股清泉汩汩淌出,水波映着清冽的月光,静谧中听见风从结着薛萝的墙垣上荡下,像阔别久远的呼唤。

    刘备抬起头来,诸葛亮已在殿堂中央跪下,玄色朝服像水一般,妥帖淌过他高挺的身体,仿佛云依着月,不见得半分的不合适。他便是恭敬地跪在丹墀下,低低地埋着头,亦让人感到安全。

    “丞相,朕等了你很久。”刘备坦率地说,他走向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君臣一照面,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有疲惫的煎熬,有辗转的思量,有彻夜的焦虑,还有惴惴的问询。

    “臣知罪。”诸葛亮诚恳地说。

    刘备失笑:“孔明何罪?”他念了诸葛亮的字,这样让他感到亲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主公军师亲密无间,畅所欲言,而不是皇帝在咨问丞相。

    诸葛亮凝重地说:“臣明知陛下在等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沓延迟,有避君之嫌,辜负陛下厚恩,非罪而何!”

    刘备盯着诸葛亮微黯的眼睛,他看到了迷雾似的忧虑:“孔明为何避君,可否以实言相告?”

    诸葛亮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陛下可否先阅此急报,容臣稍后相告。”

    刘备有些诧异,却并不反对,捧开急报看将下去,却像是一桶焦油泼在干柴上。刘备怫然作色,焦躁地踱了数步,把急报重重掷下去:“雍闿好大的胆子!”

    他又捡起急报,捺住性子,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恼怒稍稍弱了,新愁却似野草,春风吹又生:“雍闿竟敢杀戮朝廷官员,他这是要向成都挑衅么?”

    他越想越气,恨道:“东吴的手伸得太长了,敢管起南中的事。建安二十四年,他们挑唆雍闿脱离益州,当时汉中战事胶着,朕为汉中大局,隐忍不发,如今又来撺掇边民闹事,歹毒不让虎蝎!”刘备提起东吴更是怒火盈天,他着力拍着手,“索性率军征讨益州郡,灭了他雍闿的老巢!”

    诸葛亮稳稳地说:“雍闿为益州郡大姓,一向不服朝廷管辖,反侧早萌。庲降都督邓方刚殁,雍闿便骤起乱心,背后还有东吴挑唆。后有靠山做凭恃,前无公门掣肘,此次借口太守盘剥民力,率郡民闯入公门闹事,残杀府君。他这是故意捋虎须,便要看看朝廷如何处决!”

    刘备从怒火中拔出理智:“孔明以为……”

    “雍闿就等着朝廷出兵征讨,他则可名正言顺地竖起反旗!”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

    刘备懊丧地叹口气:“雍闿竖起反旗,未必不是朝廷的好事,像如今这般不死不活,忽而平静,忽而起风波,无日不得安宁。他若反叛,却是坐成口实,我们正可出兵平乱。”

    “可后方不能乱。”诸葛亮说话的语气沉甸甸的。

    刘备沉默,他缓缓地回到御座上,颓然地坐下,急报像刚蜕的老皮,在青玉案上展开:“孔明,你反对东征么?”

    皇帝的询问像断藤的秋千,“当啷”一声在坚硬的石墁地上摔成七八瓣。

    “不。”诸葛亮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刘备衰弱地看着他:“可是你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挥师东进,任由后方扰乱;要么留守成都,平息南中反侧。权衡下来,只有选后一个。”

    诸葛亮镇静地说:“臣不敢给陛下选择,臣只是就事论事,这也正是臣一直避君不见的缘由。”

    “什么缘由?”

    诸葛亮迟迟地叹了口气:“臣知道,陛下东征并非单为雪耻,而是为荆州。失去荆州,于陛下为锥心之痛,于臣更有泣血之伤。十四年前,臣在隆中与陛下纵谈天下三分,跨有荆益,两路出兵,定鼎中原。可惜,世事无常,荆州易手。倘若不重夺荆州,则我季汉拘于险塞山川间,被迫出险道与曹魏争秦陇,其艰苦胜过以往数倍,故而荆州争地,为国朝势在必得。”

    没有人比诸葛亮更看重荆州,那是他梦想起飞之地,承载着他太多美好的感情,温柔的亲情,纯热的友情,甜美的爱情,千古君臣的知遇情,万世不迁的知己情,他一直怀揣着这些感情,在艰苦却充实的开拓路上寻梦。

    可是梦碎了,关羽丢失荆州的噩耗飞入锦官城的酣梦中,饱满的心流出了血。

    他在无数的夜晚梦见荆州的翠林空山,梦见叔父的坟头青草茵茵,红嘴鸟儿啁啼出婉转的挽歌,隆中的稻田长得齐腰高,像吟诗的文士陶醉地摇晃着脑袋,水牛在泥塘里打滚,见着熟人只掸掸尾巴,“哞哞”地哼哼。夕阳落山了,结伴的农人扛起镐头锄头,赤足踩着松软的田土,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灿灿的晚照落在上面,弯出成百个光彩夺目的笑脸。

    荆州,竟就失落在一场荒唐的阴谋里。他痛恨夺走她的敌人,他真的愿意亲操戈矛,和敌人决一死战。

    可是他能么?他不是任性妄为的少年,不能被冲动的意气蒙蔽了冷酷的理智,他是蜀汉丞相,他的身后是一个国家,是近百万臣民嗷嗷待哺的目光,他的一个轻忽的抉择,就会使上万无笿婷?br />

    他吞咽着苦涩的不甘:“可是,新朝草创,百事维新。东征之议刚下,南中便起反侧,战事骤起,后方不安。这一仗倘若速战速决,诸乱自解;若迁延胶着,祸乱久酿,恐成大难。臣不得不权衡利弊,因而踌躇多日,一是不想贸然进言,以误国家大事;二是臣在犹豫,恕臣直言,臣拿不准主意。”

    诸葛亮也有拿不准的时候,可见这件事对他的折磨有多深重。刘备凝视着诸葛亮,梳理平整的头发掖在进贤冠下,鬓角有细细的银光若隐若现,刘备仔细盯了一眼,是白头发。

    一场还没有开始的战争折磨着君主,也折磨着臣僚,刘备忽然觉得心痛,他又站起来,谆诚地说:“孔明之难,亦为我之难。不瞒孔明,数日以来,我也曾彻夜不眠,但痛定思痛,东征不可放弃,荆州必须重夺,望孔明体谅!”

    诸葛亮一时无言,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抽出另一份文书:“臣愚拙,百般思量,也不知如何决断。荆州不可失,后方不可乱,至此两难之境,臣子当舍身为君尝难。”他高举奏章,直直地跪了下去,“臣请代陛下东征!”

    刘备呆了,他像是失了魂魄,半晌才记得要去拿过来,待得那封泥拆开,表上的字像被清水洗涤干净的鹅卵石,一个个清晰地跃入眼中。字体严整润丽,每一笔都不妥协,看得出写字的人很用心,每个字都蕴含着诸葛亮最真挚的报效之情,不掺杂一点儿的虚假。

    刘备握着表疏,不知不觉泪水溢出眼睑,他动情地长叹一声:“孔明之心,吾已知矣。”

    “请陛下恩准!”诸葛亮双手合十,重重地拜下去。

    刘备款款走下来,他再次搀起诸葛亮:“孔明深情,我心感动,但卿有代君之愿,我却不能允卿尝难。”

    “陛下……”诸葛亮听出刘备在拒绝他。

    刘备摁住他的手:“东征的事让我做吧,我把成都交给你,太子交给你,这比行军打仗难多了,望孔明勿辞!”

    诸葛亮想抗旨强谏,可在刘备那柔软的话语里,他感受到强大如岷山的君王力量。他纵然有代君尝难的壮志,也不能违拗皇帝的决断,君臣互相望着,忽然彼此眸中泪光闪逝。

    他们曾经历过无数次的分别,争夺益州的三年,争夺汉中的两年,他们都远隔千里,却从没有那个时刻能像现在一般,酸楚的伤感像在心上开了一道不能填平的水渠。

    刘备哑然失笑:“这是做什么,真老了?动辄伤情,不像话!”他慌忙岔开话题,“忘记说了,我已任李恢为庲降都督。”

    “李恢很合适,陛下圣明!”

    刘备道:“益州郡太守也该另择人选,先稳住雍闿再说。”

    诸葛亮寻思片刻:“张裔和杨洪,陛下选一个吧。”

    刘备平衡了一下:“张裔吧,杨洪留都,可以襄助你。”他补充道,“得告诫张裔一声,不要急躁,别惹急了雍闿,也别让雍闿逮着把柄。”

    “再有,李严和雍闿相识,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可请他给雍闿去信,缓得一时算一时。”刘备最后近乎无奈地说。

    提起李严,诸葛亮的心中冒出一根刺,湿漉漉的眼睛里弹出一丝波光,他不动声色地抹去了。

    他提起另一茬:“有个事,臣斗胆进言。陛下可否宽恕秦宓,他虽不逊犯颜,到底是出于忠心,并非忤逆。”

    刘备忽地展颜:“孔明不是已求过情了么?”他轻轻一拍诸葛亮,“上回孔明呈递辟太学博士表,提及秦宓之名,不是求情是什么?”

    “陛下圣明!”诸葛亮拜下,“陛下盛怒,当初说三日问斩,而今已历十日,却仍不闻刀斧之声,臣已知陛下赦死。然秦宓至今仍关在诏狱里,他是一介弱质书生,臣担心他会瘐死。”

    刘备没所谓地说:“先关着吧,死不了,”他一叹,“阻力太大,别再添乱了。”

    他轻轻走开,把诸葛亮的表章轻轻地拢入了袖中。

    ※※※

    杨仪回成都了,先去太常府交付节杖,再去尚书台交付尚书印绶。他出入公门办理这些事务时,总能感觉到背后躲在暗处的讥笑,针似的刺着他的皮肤,血流了出来,却流向心里,外边一丝儿伤口也看不出。

    他交出尚书印绶时,格外小心地抹干净印盒子上其实没有的灰尘,黑漆盒锃亮如新,像刚刷过漆。收归印绶的吏曹尚书也不禁感慨,说这印绶盒子保护得真好。

    他被贬官了,左迁弘农太守,不仅被赶出中央枢纽尚书台,还“遥署”地方郡守,守着个虚官,领着十斛米,尴尬地在低微官位上等到老死,再由子嗣上书朝廷,苦苦哀求一个得体的谥号,染满血泪的请愿书投上去,很多年才回应下来,那时,他已在坟冢中腐烂了。

    遥署……杨仪觉得特别可笑,降黜就降黜,偏加上一个华而不实的名头,还不如勒令他致仕,或者干脆除名为民,倒也爽快。

    他和魏延起争持,魏延被罚俸三月,他却贬官降职,这处罚太过偏袒。尚书台昏了眼不成,自己人不维护,偏去捧魏延的臭脚。想起魏延那又刁蛮又凶残的脸,止不住的恶心让杨仪以为自己吞了苍蝇。

    他从尚书台公署走出来,盛夏的阳光在天空放肆地奔跑,将漫卷的白云撵去了地平线。没有尽头的成都平原像悲伤的脸,伤心的泪水流溢出去,涨起了澎湃的潮水,湮灭着世人的不甘愿。

    费祎抱着厚厚的一扎文书从尚书台前的台阶下跑上来,抬头看见失魂落魄的杨仪,惊奇地说:“哟,威公,你何时回来的?”

    杨仪懒懒地说:“才回来……”他盯着费祎,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盛开着春风得意的骄傲,虽然在竭力收敛轻狂,整个人却像成熟的瓜果,醉人的芳香掩不住地往外漏泄。

    真叫人羡慕!

    费祎被杨仪瞧得浑身不自在,往旁边挪去一步,没话找话地说:“威公这是来尚书台公事呢,还是休沐?”

    杨仪答非所问,古怪地说:“文伟为太子亲信,异日前途无量,可别忘了我们这些没出息的穷朋友。”话里一股子呛鼻的醋味。

    费祎听得别扭,也没显出来:“威公说哪里话,我一个小小舍人,不过为太子伴读,至于前途什么的,不敢做非分之想。”

    杨仪哀伤地叹口气:“我是不行了,穷老林泉,潦倒陋巷,过一日算一日。”

    费祎越听越难受,他笑了笑:“威公不要妄自菲薄。”

    杨仪摇摇手:“我不是菲薄,是就事论事。唉,文伟是人才,干理果捷,他日定会超拔过人,别怪我多嘴,我告诫你一句,别得罪小人,免得遭殃!”

    费祎不自然地一笑,他对杨仪和魏延的矛盾也有耳闻。可他是装糊涂的行家,明知道杨仪这是要他循着话头刨根问底,好让那怨气有处发泄,他偏装作没领会,打着哈哈说:“多谢威公良言,啊,我还有事,待我把事办完,再寻威公叙旧情可好。”

    他对杨仪拱拱手,抱着文书跑进了尚书台公署大门内。

    杨仪还憋着半截话,倒让自己难受,他“呸呸”吐了两口,没吐出半个字,却吸进去腥臭的灰尘。

    远远地看见尚书令刘巴领着一群分曹尚书走过来,响亮的咳嗽声从公署的门楣外传来。他在刘巴看见他之前,迅速地背过身从另一条路离开。

    第三章 英雄暮年壮心未已,刘备忍悲征吴

    蜀宫后苑内,一川流水脉脉如玉,弯曲如女子玲珑的线条,曲水的尽头是一座亭台,午后的阳光在亭台间犹如精灵般跳跃。

    一阵风起,吹得亭阁外的花草扑簌簌乱舞,刘备抬起手挥去满眼的飞絮,徐徐一回身,便看见赵云已跪在亭阁的台阶下。

    “子龙,平身吧!”刘备笑着扬起手。

    赵云恭谨地站起,也不挺直身体,刘备在亭中招手:“过来坐!”

    赵云上了亭台,也不敢坐,垂了手只是站立不动。刘备拍拍亭中的石墩,一面自己坐下,一面指着另一方墩:“坐下呀!”

    “君臣有别,臣不敢坐!”赵云面露肃然。

    刘备“啧”了一声:“圣谕,赐赵云坐!”

    赵云只得参礼相谢,斜着坐了半个身子,他面前是个阔大的石案,案上摆满了旨酒珍馐,碗碟锃亮泛光,映着杯中的琼浆和盘里的菜肴。

    “该是吃晚膳的时候了,子龙与朕同进膳吧!”刘备举起了一只酒爵。

    赵云慌得站起:“臣不敢!”

    刘备“当”地落下那酒爵,脸上神色不虞:“子龙,你做?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