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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4赴约的冬季老友

    去九份之前,我刚读完东野圭吾的《白马山庄杀人事件》。书里写到,冬天一到,就有一群固定的客人去往位于长野县白马的“鹅妈妈”度假山庄。

    为什么这些常客会年复一年地来到这个地方呢?我对女主人公真琴说的一番话记忆犹新:“众人之所以会聚集于此,或许并非是因为什么都没有,而相反正是因为这里存在着些什么吧。”一直到读完整本书之后,这句话带来的奇怪情感一直堵在我的胸口。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的九份之行,我碰巧知道了一个同样因为赴约而发生的故事。

    诚然,我的这个故事里没有谋杀案,也没有年轻的女孩充当名侦探,只有一群每年按时到来的老先生老太太。入冬之后的北台湾,一到夜里就海风肆虐。年关将近时,龙门客栈的老板夏明崇老先生,就要开始准备好房间和年夜饭的食材,等待着一群老友远道而来。

    这是一系列的老童话。

    01

    龙门客栈是个有口皆碑的老品牌。

    这日屋外寒风萧瑟,山城浸在冰冷的冬天里,客栈更像是个江湖。

    按照往年的惯例,老大再一次第一个重返江湖。

    老大被叫作老大已经好多年了,可以追溯到他年轻的时候。夏明崇喊他阿成,是因为夏明崇年纪比他多上几岁。但其他人都喊他“老大”,没有江湖的意思,就是纯粹叫习惯了而已。可阿成偏偏是个老大,货真价实混江湖的那种。

    但是在老大四十五岁那年,他突然退出江湖了。

    关于老大退出江湖,有各种各样的传说,说是什么因为他的女人被绑架了,还有什么被通缉了,或者说赌博欠下的债终于威胁到他这个“老大”的地位,诸如此类。老大听了哼哼两声很是不满,什么扯屁的传说,全是狗屁不通的胡说八道!

    那老大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就金盆洗手了呢?

    根据夏明崇老先生的说法,是因为他的宝贝儿子。

    江湖漂泊结婚晚。老大四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他宝贝儿子泰迪十岁那年,因为被同学嘲笑,拒绝去上课。被嘲笑的原因是国文课上泰迪写了一篇《我的爸爸》,被同学发现原来他爸爸是个黑帮老大。同学们说泰迪这样子你算半个小黑帮,一定是个坏小孩,不和你玩了。

    泰迪一回来就站在房间门口宣战,说你害我被同学排挤了!

    老大以为泰迪是个硬汉。除了热衷音乐和绘画,泰迪其实不太硬,以前老大担心的是泰迪会不会在学校霸凌其他小朋友,万万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柔情,居然被排挤了。

    不过老大细细想来,自己当年也是铁血柔情,确实是自己的遗传。

    泰迪拒绝去上课。思来想去,老大在晚餐的时候给儿子加了两只炸鸡腿,终于套出话。原来是因为同桌小女生从泰迪的小粉丝变成了路人,还说不和他坐在一起了。

    这当然是一个小男孩最没有面子的事情了。

    行,爸爸我改。老大放下筷子,让泰迪放心吃他的炸鸡腿。

    一个江湖老大为了宝贝儿子留住心上人,从此金盆洗手。

    02

    第二个到达龙门客栈的是陈光磊,夏明崇老先生叫他陈博士。

    夏明崇老先生有点意外的是,按照往常,陈博士应该是最后一个到的。

    这个博士的叫法也算中规中矩。从台大毕业之后远赴德国深造,拿到生物学博士后回到台湾,先是在生物企业的研究所工作,后来进入台北某私立大学当副校长,一直干到退休,再后来跟着儿子去了美国。

    六十九岁生日刚过,陈博士打点行李回到台北,再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了。

    对陈光磊来说,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的老伴。

    退休后跟着儿子去了美国,到决定再回台湾,前后不过三年时间。这三年的时间,陈光磊见证了儿子从副教授变成了教授,也见证了自己爱人的病与死。

    爱人从确诊为急性白血病到去世,只有短短四个月时间。这四个月时间里,陈光磊坐在爱人的病床前,和她回顾了几十年来的每一帧珍贵的回忆,也看着她日渐衰弱、苍老、消瘦……他让儿子飞回台湾,把当年两个人的情书带来美国,一封一封念给她听。

    念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的爱人摇摇头说不要哭,自此沉沉睡去。

    六十八岁的陈光磊像是打架输掉的小男孩,哭得满脸鼻涕和不甘。

    葬礼一过,陈光磊收拾妥当,带上往昔的旧情书,只身回到了台北。当年深冬,寒风肆虐整个山城,陈光磊一个人来到九份,第一次住进了龙门客栈。

    夏明崇老先生站在阳台上,听海风像飞龙一样在耳边呼啸,这风声里,还夹杂着陈博士的几声叹息。

    03

    韩明到达客栈那天,大雨倾盆。

    整个龙门客栈像是泡在水里。从屋前的露台望出去,山城绵延皆是雨水。屋后菜地里的蔬菜被冲刷一新,绿得耀眼,沟渠里已经涨起了来不及排出去的水。

    韩明哼着曲儿从计程车上下来,行李箱油光发亮。司机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小提琴先行拎进了屋。韩明是个挺拔的老先生,头发梳得服帖,三两步跨进了客栈的大厅里,和正在泡茶的老朋友们问好。陈光磊站起来:“韩教授!”

    韩明和陈光磊一个拥抱:“一年未见,甚是思念。”随后韩明转过身:“老大!你是不是又来得最早?”夏明崇悠闲地泡着茶:“他一点儿都不像个老大。老大都是压轴登场的。”

    韩教授从音乐学院退休已经有十年了,在音乐教育界是个前辈人物。当年在国家音乐厅的协奏曲音乐会,也是个人生涯的告别演出,韩教授先是以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开场,随后化身指挥。

    在音乐会的最后时刻,观众席寂静无声,斯美塔那的《捷克的原野和森林》是节目单上的最终章。曲落,韩教授转身鞠躬,音乐厅爆发掌声,经久不衰。

    在热烈的掌声中,韩教授返场,向台下的老师、朋友和学生们致意,随后重新站上指挥台。音乐厅里那随后而来的几秒钟寂静无声,对于韩教授来说,是人生最美妙的时刻。

    指挥棒一落,乐声起。

    音乐厅里听众的心脏和耳膜,跟着起伏的乐声震动不已。

    在节目单的最后一页,留了块小空白。这个小小的悬念,即是彼时引爆音乐厅的《阿里山的姑娘》。曲未终,掌声已经先行在音乐厅回荡。

    此后的很多年,韩教授再没有公开表演过。

    04

    姗姗来迟的是洪新月老太太,想来她也是龙门客栈这个冬天最后一位入住的客人。

    她比韩教授晚了整整五天。那时候年关已经近了,大家焦急地等待着洪新月老太太的到来。夏明崇把房间整理完毕,三位客人早已入住,唯独这一楼朝南的房间还空着。

    雨水持续了很多天。这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韩教授发现天放晴了,他吃着煎蛋,望着窗外的蓝天,预感洪新月老太太就要到了。午餐刚过没多久,计程车就停在了客栈的大门口,司机帮忙把行李提进了大厅,韩教授已经走到门外去了。下车的果然是洪新月老太太。

    韩教授笑着迎接她:“新月你来得太迟了。”

    洪新月老太太说:“有个老朋友,让我去了一趟南部,说是腰不行,耽搁了一些时间。”

    老朋友们都从屋里走出来。夏明崇老先生说:“洪医师你终于来了。你最喜欢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洪新月老太太说:“谢谢。”一大拨老先生迎接了老太太,进了屋。

    其实,除了韩教授,其他人都喊洪新月老太太为洪医师。当年洪新月太太可是马偕医院的主治医师,退休后继续被聘为顾问,顺带在医学院偶尔开开讲座。

    医生越老越宝贝,退休之后的洪医师根本就没闲过,多亏身体好,还能到处跑。不过,洪医师这两年忽然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慢,明白过来自己该歇一歇了,于是一鼓作气,把该辞的都辞了。除了朋友相邀,极少再参与以往的事务。

    于是,龙门客栈就成了洪医师过年时最好的去处,既躲过了无数想来拜访的客人,又有老友相聚。

    05

    洪医师刚到,年关就在眼前了。

    夏明崇老先生的厨房已经焕然一新,并排的两台大冰箱里,早就被预先备下的食材填满。这一天,洪医师一如往年,在大厅里给一群老先生们量血压什么的。大家开着玩笑,韩教授始终扭扭捏捏,最后一个才测量。大家心照不宣,脸上笑着,嘴上不说。

    转眼就到除夕当日,夏明崇的女儿女婿大清早就开始准备年夜饭。

    大厅里到处贴得红彤彤的,灯笼也挂出去了,龙门客栈的招牌又刷了一遍红漆,过年的味道在客栈里弥漫开来。电视机整天开着,大家聚在大厅里打牌。

    三个老先生和一个老太太,各有各的儿孙子女,却跑来山城里过年。要是陌生人闯进来,还以为是一帮孤寡老人自己组成的什么小团体。

    是啊,这些老人为什么聚在一起呢?夏明崇老先生从来没有问过,但他比谁都清楚。

    06

    老大今年六十五岁了,其实他是这些人里头年纪最小的。从江湖隐退之后他做的是运输生意,运货运人都好,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也够用。大家津津乐道这个浪子回头故事的同时,泰迪也风平浪静地回到了学校。

    一大帮小弟也跟着老大搞运输。泰迪学习好,读着读着就往外面世界跑。

    后来泰迪娶了个洋太太,给老大生了两个小孙女。老大已经孤身一人很多年了,泰迪在中部工作,小孙女也就周末偶尔来台北,这让老大又是想念又是忧伤。

    第一次来九份是那年除夕,泰迪和太太都在海外出差,两个小孙女交给了在台北的老大。老大寻思着自己也弄不好饭菜,又想清静,当年小弟很是用心良苦,把祖孙三人送到了龙门客栈,没想到过了个开心的年。

    第二年,老大又想来九份过年,泰迪不同意。

    老大就火了,说过年开心就好,你别不同意。

    泰迪是个讲道理的孩子,说那行吧,那我们就提前在家里过年,然后我送你去龙门客栈。

    老大可开心了。由此往后,泰迪年年都在年前请假回台北陪老大“过年”。老大不说什么,但知道这全家团圆算是龙门客栈给的礼物。

    自从爱人去世之后,陈博士带着情书回到了台北。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到他和爱人最初相识的地方再走走。

    这年寒冬,陈博士在网上订了龙门客栈的一间房,带着行囊来到了九份。

    山还是那座山,人已经不是那些人了。

    站在山城顶端,望出去就是海。当年就是在这里,陈博士和爱人第一次相遇。如今陈博士又像是还单身的男孩子那样,独自一人登高远眺,心里轻轻感慨一句,几十年也不过如此。

    每年的除夕之夜,韩教授都会给大家拉一曲小提琴,今年也不例外。

    而夏明崇老先生每年除夕夜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排座位。

    韩教授和洪医师的座位自然是连在一起的。韩教授妻子去世之后,很快他也退休了,但在音乐界仍然响当当。自从自己的儿子也进入音乐系当教师之后,为了避嫌,除了参加一些活动,偶尔当当评委,也不再过多露脸。

    这年冬天,他偶感风寒刚刚痊愈,便想选个安静所在,好好休养一阵。

    老同事说九份不错,他也就随意前来,不料住的是龙门客栈。那天上午他端坐露台看报,一楼的房间里走出来个老太太。他抬头看了一眼,屋里光线不怎么亮,他眯了眯眼睛。

    这一眯,韩教授愣住了:“新月?”

    老太太露出笑容。几十年过去了,她的头发还是那么一丝不苟,身上的旗袍还是那么亮丽华美。韩教授脑海里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大学时代,洪新月可是医学院的旗袍代言人,多少男孩为了看她一眼,特意在医学院门口守上一下午。

    洪新月老太太点了点头:“韩明啊,好多年不见了。”

    那真是个奇幻的时刻。韩教授站了起来,零散的报纸落在地上。他走进屋里,看着已经满头白发的洪新月,许久才终于开了口:“这些年,都好吧……”

    老太太低头轻声道:“都好。”

    07

    夜里起风了。

    餐厅里热闹得很。老先生老太太们围着大火锅,看着热气冒起来,打着转升腾,消失在空气里,屋子里飘满了香味。

    夏明崇老先生正忙着往锅里放青菜。

    老大给陈博士倒了杯药酒,说:“这杯酒,拉完小提琴才能喝。”

    洪医师听完就笑,看了看身边韩教授碗里的肉,轻声说:“这个少吃点啊。”

    韩教授笑着说:“好。记住了。”

    除夕一过,春也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