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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西门町少年录

    01

    红楼矗立在夜色里就像风情万种的女子,暧昧地俯瞰地上的人来了又去。

    汹涌人潮之中,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夜夜在此欢歌的,再者是远道而来走马观花的。

    从捷运西门站1号口走出来,马路对面的大楼外墙装了巨型荧幕,轮番播放最近上映电影的预告片。右侧最高的那栋楼顶端,钱柜的招牌光芒万丈,著名的远东百货也在视线所及范围内。声浪瞬间把每个饱满的、衰老的、青春的、宿醉的躯体吞噬,连红绿灯都带着朦胧的激情。在夜晚的西门町,狂欢是一种应有的美德。

    2014年的下半年,我在西门町附近住了三个多月。那是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附带一间独立浴室,就在捷运西门站1号出口边上。

    找房子大费精力,房租也不算便宜。而且我上课的地方在新庄,坐公交车需费时半个钟头,所以遇到早课就特别狼狈。偶尔起不来先不说,早餐来不及吃简直要命,有段时间我天天在学校门口的7-11买个三明治就匆匆忙忙去教室。

    搬进去的第一个周五,我才终于遇到了邻居。

    在西门町,遇见男孩的概率比遇见女孩要高得多。一切的风花雪月在这里都带着雄性的气息。我遇见凯米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金黄色的,身材娇小,面庞精致。他在电梯口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礼貌地回应。随后在这趟下楼的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直到坐上同一辆公交车才发现,我们要去同一个学校。

    当晚,凯米邀请我和他一同去参加红楼附近酒吧的一场聚会。

    我为自己只用了五天的时间适应新住所而沾沾自喜,没想到凯米只用了五分钟,就成功地把我带到了红楼脚下的灯红酒绿之中。远远看见红楼的时候,我问他是什么聚会,凯米笑着看我:“圈子聚会。”

    我恍然大悟已经来不及了,抬头一看灯光里的红楼真是万分妖娆。

    02

    我一直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快速搭讪能力。

    但这个夜晚,我从头到尾都只有被搭讪的份儿。放眼所及,灯红酒绿,空气里有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凯米带我走上红楼二楼的时候,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不要轻易弯腰,很危险。我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凯米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低头一看,谢天谢地今晚穿的是唯一那双不用系鞋带的皮鞋。

    再抬起头,看见的就是昏暗的斑斓灯光里,无数看不清的脸。凯米必然是常客,熟络地和老板打过招呼,迅速找到了房间里仅存的三个座位。他和很多人兴高采烈地说话。等待零食和酒上来的间隙,我装作毫不在乎,环视周围那些热烈而兴奋的面孔,有点恍惚。

    我不怀好意地说:“不是圈子聚会吗,怎么只需要三个座位?”

    凯米咧嘴一笑:“骗你的啦,我只约了小威。”

    就是这个时候,小威出现在酒吧门口。

    小威又高又瘦,实际上有点儿太瘦了,戴着棒球帽。他看见了我和凯米,走过来坐到我对面,对我笑了一下:“嗨。”我也嗨了一声,凯米哈哈大笑。近看才发现小威的络腮胡虽然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仍然在下巴和鬓角连成一片青色。

    小威说:“凯米你怎么都没说要带朋友来?”

    凯米嘟着嘴:“今天刚刚认识的新朋友嘛。大陆人哦。”

    小威睁大眼睛:“大陆人吗?你快说话我要听你口音。”

    我被他逗乐了:“哎,你真的能听出来是哪里的口音吗?”

    小威说:“不对啊,你真的是大陆人吗?为什么感觉不到什么差别……”

    凯米开始给小威上历史课,分析了我的祖籍地就是宜兰人几百年前的祖先出发的地点,什么同宗同源啊,讲话的口音也是非常接近的,我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最后凯米总结陈词:“从今天起为了表示亲切,你就叫‘小陆’吧。”

    03

    搬到西门町之后,我的世界就像重组了一样。这里的白天是各种观光客汹涌的商圈,一到夜里,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都在空气里尖叫,让你浑身发痒,躲在房间里简直成了罪过。每当我百无聊赖之际,凯米就会来敲我的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书桌上是没有看完的书,乱糟糟地写满了剧本大纲的纸张,还有老教授发的各种灰蒙蒙字迹模糊的讲义。打开门看见凯米,楼道里静悄悄的。我会意地把门一锁,跟着凯米就来到了西门町浮躁的大街上。

    吃消夜的夜晚,小威出现的频率不高。他是西班牙语系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功课和系学会忙不完的事务,偶尔出现总是哈欠连天,白眼翻个不停。

    然而英文系的凯米,却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在每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只有永和能够宽容地收留我们。

    每次坐下之后,我都会给小威传简讯:“永和豆浆老位置。”

    然后就会收到小威回复的一堆“呜呜呜”。

    他又来不了了。

    我在2010年初的时候,看过台湾推理小说家宠物先生的《虚拟街头漂流记》。

    故事发生在2020年,政府委托科技公司用虚拟空间再现了“在2014年的大地震中毁于一旦的西门町商圈”,曾发生一起命案,但我此刻的感觉与命案毫不相干,走在这现实中西门町的夜晚里,可能是因为时间点的巧合,竟然有种诡异的平行时空之感。

    如果故事是真的,那此刻的西门町应该正处于成为废墟的前夕。

    这种带着毁坏仪式的想象,产生了一种苍凉的悲壮感,从繁华的霓虹灯里投射而出,笼罩在这十月的西门町上空。

    我还记得书里附了一张西门町的平面图。当时完全不会想到,四年后的这个夜晚,我会走在西门町的街道上,看着那些曾经被印在平面图里的地标要么依然神采奕奕,要么早已消失在商业竞争的大浪之中。

    我们坐在永和豆浆店里,盯着吱吱作响的铁板。阿姨正在做铁板面,加的是蘑菇酱。

    冰豆浆总是让我觉得隔天会拉肚子,事实证明这从来没有发生过。

    猪排蛋饼必点,锅贴看心情点,比如今晚就没点。

    食物端上桌共用时六分钟,店里人满为患。这里和屋外不远处的西门街道似乎是两个世界,一样热闹,气质却截然不同。这里是生活的,比在西门街道上游荡的少年们多了一些时间给予的从容和世俗。

    我和凯米吃得稀里哗啦,他吸了一大口冰豆浆说:“明天我们聚餐你要不要来?”我问:“都有谁啊?”凯米想了想:“我和小威啊。还有日文系的阿良和他女朋友nnie,她是中文系的。”恍惚间有种语言学要开研讨会的错觉。我点点头,没有拒绝。

    午餐约在诚品生活附近的日料店。

    凯米非常热衷和日本老板的小女儿聊天。虽然老板娘是台湾人,但小女孩只会日语,凯米正在炫耀他用三个月学来的日语。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菜单,阿良和nnie还没来,小威又快要开始打哈欠了。

    店外熙熙攘攘,游人的嘈杂声响一直传进店里。

    我把菜单推给小威,他显然没有什么兴趣。小女孩跑进厨房,凯米终于把注意力转回了餐桌。小威说:“阿良真的是很慢欸,每次都要等他。”凯米从背包里翻出手机,给阿良打电话。阿良没接,凯米哼了一声,把手机放在桌上,哗啦啦翻起菜单。

    小威对我做了个鬼脸。

    阿良和nnie终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两个人瘦高的身影给我一种压迫感。nnie脸上的妆很明显,大白天烈焰红唇的形象真让我有点吃不消。阿良倒是很淡定,刚坐下来凯米就开炮,说每次都是你最拖拉。阿良哈哈笑了两声也不反驳。

    人一到齐,事情都变得明朗起来。七嘴八舌点完餐之后,服务生上了茶水。凯米永远是餐桌向导,开始给我介绍阿良和nnie。

    nnie是香港人,短期交换生。恕我直言,真让人有点难以置信她那一口七零八落的中文居然是中文系的成绩优秀学生。那天是nnie来台一个月整,同时也是和阿良交往的一个月整。阿良的脸上出现一抹诡异的微笑。凯米啧啧两声接着往下说。

    什么阿良和小威都是同一个高中毕业的,当年还是同班,还是男校。

    阿良点点头,顺便插嘴说他迟到是因为咖啡厅下班拖了一会儿。阿良在圆山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打工,咖啡厅叫“恶灵”。他说下次带我们去吃松饼。

    那顿饭吃得很是愉快,也许是白天的缘故,毕竟我还没有如此从容地在西门町吃过饭。这顿饭同时也标志着我在西门町找到了组织,就像是街头混混突然被老大收留一样,从此往后,聚餐、出游、电影、逛街都有了团队和向导。

    天真如我,还以为生活真的这么简单。

    04

    说说凯米第一次单独约我去酒吧。

    那天从编剧工作坊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随便买了份便当就回住处,坐在书桌前开着电脑,边看新闻边吃。凯米来敲门的时间比往常要早一些,一进屋他就说:“你今晚有没有空,陪我去酒吧。”

    我说:“等我把饭吃完,再洗个澡,会不会太晚了?”

    凯米摇摇头:“不会啊。现在还早呢,我们晚点再去啦。”

    我表示同意。凯米欢天喜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吃完饭之后稍作休息,然后洗澡,吹头发,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我还煞有介事地抹了香水,然后坐在床上滑手机等待凯米的信号。

    九点钟出门。

    屋外十月末的热气还没有散尽,我穿着衬衫走在街上居然有点儿热。凯米一直在吸鼻子,突然开口问我:“你抹香水了?”我吓了一跳:“是不是……不太好?”

    凯米哈哈大笑:“没事没事,你随意。”

    酒吧就在红楼后面,步行用了不到五分钟。露天的座位上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热烈地交谈和放声地大笑。服务生扎着黑色的蝴蝶结,看得我脖子一阵发热。从外围绕过去,走到最里面那家叫“熊叔”的酒吧,看见还有座位,凯米立马拉着我就坐。

    一个壮壮的服务生立刻就出现了:“两位晚上好,这是菜单。”

    凯米看都不看就点完了。我翻来翻去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凯米说:“就两页而已,小陆你在看什么啦。”我说:“这个叫‘荡fu’的鸡尾酒很影响我的注意力。”

    凯米笑了,跟服务生说:“那就一杯‘荡fu’啦。”

    服务生开心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喝完那杯“荡fu”之后就没有再喝酒,但凯米起了兴致,越喝越多,喝完了鸡尾酒开始喝啤酒。我发现他有点儿醉了。当凯米开始跟我细细罗列台湾各个县市的遥远历史时,我就知道差不多该把他带回去了。

    他两眼迷离:“小陆我跟你讲,你知道永和豆浆的永和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凯米你喝多了,我们回去吧。”

    凯米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晃起来:“不不不,和回去有什么关系?永和是个地名啊,你知道当年永和的人都是哪里来的吗?……福建漳州!和你的祖先都是一家人……”

    我有点哭笑不得:“怪不得我口音这么没有辨识度。走了,我去结账。”

    凯米深吸了口气,咧嘴一笑:“小陆你真的要回去了吗?”

    我说:“回去吧,你把酒混着喝都喝醉了。”

    凯米说:“我才没有醉啊!小陆你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我不得不把整个身子凑过去:“说吧,什么事情?”

    凯米有点儿害羞地停了几秒,然后轻声说:“小陆……我喜欢你。”

    05

    世界太平,并无新事。

    凯米和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俩,没有人知道那晚我们在熊叔酒吧究竟喝了什么酒,说了什么话。当夜,东倒西歪的凯米回到住处倒头就睡。我随后回自己房间,脱了衣服裤子,在黑暗中躺到床上,努力睁大眼睛,觉得屋里慢慢亮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想。

    那是我在西门町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从那之后,凯米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找我吃消夜了。我一个人懒得动顺便把夜里吃东西的习惯给戒了,体重一下子就降了下去,估计是饿的。小威几次找我吃晚餐,就在电影街这一带。每次吃完饭走回来的时候,总觉得天黑得莫名其妙地快。要入秋了,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总觉得想象中的那场大地震已经发生过了。

    小威住在新庄,吃完饭就要坐捷运回去。我送他到捷运站入口,然后看他消失在下班和放学的人群里。

    回到住所无聊得很。天黑之前那段时间,坐在窗边看楼下。捷运站出口的人们都像是疯了一样,拥挤而混乱,真有点儿末世来临的气息。隔壁屋子的陌生女孩总是这个时间点唱起歌来,哼哼地响,隔着墙也听不清歌词和旋律。

    楼上也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天一黑就开始挪东西,椅子、桌子、箱子、柜子,吱吱呀呀地响,不时东西散落一地,哗啦一声,然后短暂的沉寂。这是没有人声的时候。再晚一些,楼上这个房间里偶尔会热闹起来,但脚步声毫无章法,总让我心生揣测。

    戒了消夜,我却养成了在西门町的街道上绕圈的习惯。

    在编剧工作坊里,魏俊平说他每次在电影街看完一部电影,总要在西门町的徒步街上游荡很久。几个钟头,整个夜晚,边走边胡思乱想,回味,最后再抬头望一眼电影院的巨大身躯,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我又在街上游荡。面庞清秀的二次元男孩成群结队地从我身边游过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身上要么五彩斑斓,要么黑白灰。还有些阴郁的男孩总是坐在街边,不过十六七岁,埋着头滑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好像根本无所事事。

    走到万年百货的时候,我看见了凯米。

    凯米也看见了我。

    我举起手和他挥了挥。凯米愣了几秒钟,脸上有点尴尬。他走了过来。我说:“你一个人在逛街吗?”

    凯米扬了扬袋子:“买了双鞋。”

    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问他这几天怎么样,又觉得有些矫情。凯米却先开口了:“下周末我们去动物园,顺便去猫空坐缆车。你应该没去过吧?”

    我说没有。凯米笑了,他一笑,我就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凯米说:“那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下周六早上我们就去。小威也要来。”

    我点头。凯米又看了我几秒,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说:“没干什么,就是无聊出来走走。”

    凯米郑重地点点头,说:“反正我也很无聊,一块儿走吧。”

    这是一个和解的信号,我非常确信。顺着我来的路走回去,徒步区人潮可怕。在小摊贩买了点水果,远远地能听到有人在唱歌。

    街头艺人,一位黑人男子。我们停下脚步,看见黑人男子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弹奏电子琴,音响就在脚边。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很多唱片,歌声旋转着升上天空。围观的人不少。

    “他叫kent,出生在多米尼加,是个传教士。后来娶了个台湾老婆。”凯米看了我一眼,“他现在是西门町的地标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红。”我走到摆放唱片的桌子前。100新台币一张,我拿起那张《chooseyouthisday》,放下纸币和凯米离开了。

    06

    是个逛动物园的好日子。

    凯米、小威和我从捷运西门站出发,乘坐板南线到忠孝复兴站,阿良在这里等我们,换乘文湖线往动物园方向一路坐到终点。当日晴空万里,从捷运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光景,我们买了票进园区,在入口处的麦当劳匆匆忙忙解决了早餐。

    nnie没有来。我问阿良,他什么也没说,笑了笑说她没空。

    我没有多问。凯米一心想带我去看熊猫。路过考拉馆的时候小威执意要进去。一行人进了考拉馆,昏昏欲睡的考拉抱着树干一动不动,远远看着,像玩偶。小威在玻璃前站了很久,才回头说:“当年它们刚刚来台湾的时候多风光啊。现在怎么都没人在意它们,那些爱它们的人都哪里去了啊?”

    凯米耸耸肩:“都在那边排队等着看熊猫啊。”

    我笑了。

    结果我们还是不能免俗地跟着排队看了十秒钟的熊猫,或者,他们说的猫熊。随后乘坐小火车上山,到了爬虫馆。屋外的草地上都是脏兮兮的大象龟,还有一身泥的蜥蜴。馆里面各色蛇虫眼花缭乱。我看得很慢,猛地抬头,发现只有小威还在等我。

    我走过去,说:“上一次去动物园是在十二岁的时候。”

    小威淡淡地笑:“我也差不多。”

    我说:“那时候的动物园在郊区,也没什么动物,只记得好臭啊。”

    小威说:“没动物好啊,关在笼子里好可怜。”

    我说:“我其实特别不喜欢看动物在笼子里的样子,不管笼子有多大。”

    小威点点头:“是啊,所以凯米说要来动物园我还蛮意外的。”

    我装出淡然的样子,说:“来看猫熊嘛。”

    小威哈哈笑起来,说:“他是想看你。”

    我觉得我脸红了。

    一直到四点钟才终于在猫空吃上午饭。

    从动物园出来已经下午,排队等缆车又耗费了半个钟头,终于乘上。缆车一路爬升,脚下都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在风里,缆车摇摇晃晃。路程将近二十分钟,阿良从头到尾处在崩溃状态,小威一直在跺脚吓唬他,坐在他们两个对面的我和凯米哈哈大笑。突然,凯米提醒我看身后,回头望见远处的台北101在午后的金色阳光里熠熠生辉。

    原来已经这么高了啊。

    猫空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去之处,几分钟便草草逛完。饥肠辘辘的一行人随便找了家店,点些东西就吃起来,边吃边盘算着下山。小威翻着日历,突然问我新年怎么安排。我一头雾水反问他:“哪个新年?”

    小威说:“就是跨年啊。”

    我说:“没有安排。”

    凯米一下子来了兴致:“那就去看101烟火。”

    我做了个鬼脸:“你们安排嘛。”

    我也打开手机里的日历一看,原来已经快要十二月了。

    07

    第一次去阿良打工的咖啡厅,是在圣诞节前一个礼拜。

    那天我们约了聚会,小威下课之后会直接去西门町,我和凯米则先从西门町跑到圆山找阿良。机车在等红灯的时候我问凯米:“好久不见nnie了。”

    我们两人都戴着安全帽,凯米的声音隔着塑料挡风镜变得浑浊不清:“阿良和她不会太久的。”我说:“圣诞节交换礼物的时候她会来吧。”

    凯米说:“谁知道呢?”说完呼啦一声,机车已经飞驰了出去。

    到的时候,恶灵咖啡厅里没有客人,只有阿良和另外一位服务生在。阿良给我和凯米各倒了一杯红茶,我们两个人坐在吧台前,看着他忙碌。我放下杯子,在咖啡厅里转悠起来。狭长的结构,地下还有一层,我走下去一看,发现原来地下一层有不少客人。

    晚八点,阿良下班。

    这个时候,小威在le群里面说他快到西门町了,凯米和阿良把机车踩得飞起。

    机车刷地停在西门町的街道上,头顶上钱柜的logo五彩斑斓。

    我从机车上跳下来,打开手机就看见小威在群里说:“钱柜811房间。”

    08

    圣诞节交换礼物聚餐那天我发烧了,躺在床上滑了一天的手机。

    凯米来敲门的时候,我没有作声。

    他推门进来。屋里温度似乎挺高,我没有开灯,走廊的灯光透进来。他看见我躺在床上,轻轻问我:“小陆……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就是发烧而已。”

    他把门关上。在黑暗中我感觉他走到床边,然后坐了下来。我把手机的屏幕按亮,微弱的光让我的眼睛很不舒服,但我能看见凯米的脸。他说:“今晚是平安夜哦。”

    我说:“嗯,平安喜乐。”

    凯米说:“你吃药了吗?”

    我说:“吃了,应该很快就退烧了。”

    凯米嗯了一声,随后房间里就沉默了。许久之后我开口:“你赶紧出发吧,不然要迟到了。帮我跟他们说抱歉哦,下次聚餐只能等跨年了。”

    凯米又轻轻嗯了一声,手机屏幕的亮光又消失了。我觉得头有些晕。忽然,有股轻微的热气拂在我脸上,凯米在黑暗中轻轻地吻了我一下,在左脸颊。随后他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穿过整个房间,开门,关门。

    房间里好安静,我的脑袋好沉,好热。

    当晚,小威在凌晨三点钟传简讯给我:“小陆你还好吗?”

    我回他:“没事啦,已经退烧了。”

    他传来一张圣诞卡通贴图,说:“圣诞节快乐。”

    我回他:“圣诞节快乐。”

    2014年的平安夜,我在西门町的夜晚里发着烧。凌晨三点,圣诞节已经到了,我坐在窗户边,通过玻璃看着楼下的街道。橙黄色的灯光,不眠的霓虹,来往的人影都是年轻的躯体,他们吵闹追逐,把机车的引擎踩得轰轰作响,用最干脆的声音互呛,在圣诞节的凌晨,穿着短袖从我眼睛里消失。

    那些年轻的男孩子走了,我的烧退了。

    凯米来敲门,我默不作声。

    他没有推门而入。片刻之后我听见隔壁轻轻关门的声音,好晚了。晚安。

    09

    2014年的最后一天,天气暖和,满大街都是兴奋的人群。

    我和凯米早早吃过晚饭。小威六点钟左右出现在捷运站出口,我们三个人迅速被人群淹没,再次进入地下,乘上捷运,在信义安和站下车和阿良会合,然后步行前往通化夜市。

    这个晚上,nnie还是没有出现,但阿良还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们四个人在拥挤不堪的夜市里转悠,又吃了些东西,从夜市另一头出去,顺着信义路往下走。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满大街的公交车全是“跨年专车”,led的大字打在车头车尾,整条街都被照得热闹起来。

    已经能望见台北101了。周围的人群密集度也在急剧上升,路边都是架好的相机和相拥的情侣。我们喜气洋洋地走着,抬着头看不停变换色彩的101。凯米说:“我们不要太靠近,太挤很危险的。”

    周围的人群流动变得缓慢,时间也似乎变得缓慢。

    凯米拉着我的手,总觉得下一秒就要互相找不到对方了。跨年演唱会现场传来的音响声回荡在头顶上,我们离舞台太远,只看见灯光刺眼,什么也没有。

    等待烟火秀的漫长时间里,我和凯米一直望着舞台的方向。林俊杰一直在台上,一直在唱歌,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旁边的小女孩们不停地重复:“李荣浩要来!”听得我也跟着激动起来,但到底什么都没看见。

    人群停滞了,黏稠的人流。除了歌声和灯光从头上飞翔而过,此外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风。我有点儿缺氧,踮起脚尖。凯米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

    阿良和小威在我身后,他们伸长脖子望向舞台。

    凯米回头问阿良:“我们就在这里一直等吗?”

    周围的人纷纷看向我们,仿佛有了清晰的语句,比那些模糊的歌声更吸引人。凯米愣了几秒,开口用日语和阿良喊话,阿良听见也用日语回话。周围的人发现听不懂了,愤愤然又把头扭向各方。

    我们开始用尽全力往外走,终于来到开阔的马路上。人群仍然涌动着,但至少不用和陌生人紧紧贴在一起。凯米看了一眼时间,说:“还有三分钟。”

    阿良把相机打开,东张西望。

    周围的人都不再走动了,紧张地望了望101大楼。

    楼的顶端,巨大的荧幕上终于跳出了倒计时。

    “九,八,七……”有人在倒数。

    “六,五,四……”四面八方的倒数声如潮水,远处的演唱会仍在继续。

    “三,二……”人群在欢呼,在尖叫。

    “一!”我的眼里绽开了漫长的烟火。

    10

    街道上是四散的人群,垃圾随处可见。麦当劳和便利店大排长龙。捷运站已经限制入站人数,从入口排起来的队伍望不见尾巴,都是等待回家或者赴下一场约的男男女女。

    距离烟花秀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我还在街上,路灯的橙黄色已经变成了惨淡的昏黄。四人路过华视大楼时,终于在街角拦到一辆计程车。

    启程返回西门町。

    下了车,发现诚品生活楼下的便利店居然把桌椅摆到了门口,冷风里卖起了关东煮。

    这夜势必不睡了。电影院人满为患,进了万年百货,商铺已经打烊,电梯只剩一部还在运作。我们苦苦等待,终于上了八楼。小小的电梯空间里被香水和发蜡的味道充斥,我的胃一阵难受。

    这才发现距离晚餐和夜市已经过去了五个钟头,不禁觉得饿。

    凯米倒也善解人意,u2电影馆提供的速食虽然简陋,但眼下也还过得去。我们在休息室等候包厢空出来,眼皮发沉,脑袋昏涨。

    小威说:“这里太糟糕了。”

    阿良反驳他:“不是糟糕,是你太困了。要是给你张床,你绝对赞不绝口。”

    凯米哈哈大笑。我没力气了,瘫在沙发上。

    小威说:“我们真的要看电影吗?什么时候才会有包厢啊?”

    阿良说:“算了我们去喝酒吧!”

    凯米听完拍拍手:“好啊好啊!”

    我再回到西门町的街道时其实已经清醒过来了。往红楼的方向去。小威和凯米似乎一点儿也不困,倒是阿良念叨着要找个地方吃早餐。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多了。红楼脚下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我们绕过满满当当的露天座椅,希望能找到几个空座。我走在最后面,他们三个都在专心地寻找座位。一个女孩从我面前一晃而过。

    那味道真好闻。我看见她了,是nnie吧。我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我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我望过去,那背影确实是nnie。这时,凯米在远处叫我。

    阿良坐在我对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得我一阵发困。

    刚想开口告诉他我看见nnie了,瞬间清醒过来,及时打住,开了口变成:“nnie今天怎么没来一起跨年啊?”

    阿良从菜单里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她马上就要回香港了,后天就走。”

    我说:“走?是什么意思……”

    阿良笑了一下:“就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张开嘴愣了半天。阿良善意地笑了:“她今晚不舒服,算了不说她了。”

    我不知道阿良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或许是真的认为nnie不舒服。我也笑笑低下头看菜单,心里却突然一闪而过:我看见的,应该不是nnie吧。

    谁知道呢?

    11

    跨完年第二天,我都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天快黑下来,我才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灯,看见一地狼藉的衣服和杂物。窗开着,楼下的各种声响大方地飘进来。

    打开手机,看见小威的简讯:“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时间是半个小时前。

    我打去电话,刚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了:“小陆你起床了?”

    我说:“是啊,好饿。”

    小威说:“我到你楼下了,刚出捷运口。”

    我走到窗户边望下去,小威正站在捷运出口的路灯下朝着我挥手。他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戴着一顶新的棒球帽。我也跟他挥了挥手,在电话里说:“等我洗个脸。”

    我以为凯米也睡了整整一天。过去敲他的门,许久才听到里面的声音:“门没锁。”

    推门而入。凯米却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房间里放满了大纸箱,除了书桌上的几本书,其他东西都已经收进箱子里。

    “凯米你要搬家?”

    凯米站在箱子堆里,耸了耸肩,没有看我:“是啊,上个月就找好房子了。”

    我没接话,又看了看房间才开口:“小威在楼下,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凯米笑了:“抱歉,我没什么胃口。”

    我说:“那我就自己去喽?”

    说完,不等凯米开口,我就走出了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迅速收拾妥当下了楼。小威站在斑马线旁等我,他身后的红楼矗立在夜色里就像风情万种的女子,暧昧地俯瞰地上的人来了又去。

    我说过,汹涌人潮之中,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夜夜在此欢歌的,再者是远道而来走马观花的。我却哪一种都不是。

    我知道,在夜晚的西门町,狂欢是一种应有的美德。

    和小威朝红楼走去时,我幻想着身后的西门町,在那场大地震中成为繁华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