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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2济时楼怪人

    01

    那天在仁园餐厅吃午饭的时候,我被一个陌生男人搭讪了。

    那时我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尚未到饭点,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很难判断他的年纪。他的个头不高,刘海凌乱,脸上的皱纹正尴尬地处在年轻与衰老的转折状态。正因为这样,他的红色书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拎着自己的红书包,朝我走过来,在我错愕的眼神中,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到处都是空座位,为什么他要坐到我对面?那么一瞬间,我用尽全力在脑海里回忆是否认识这个人,或者仅仅是点头之交。

    但我也几乎同时得出结论,我们并不相识。

    有些僵硬地对他笑了笑,我埋下头兀自吃饭,心想绝不开口说话。

    出乎意料地,但似乎也是应该早能料到的——他开始对我说起话来了。我又一次非常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

    他在说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莫名其妙的空白,我在干什么……吃午饭……那,他在说什么?担当和责任,有些不可思议,就算要搭讪也要挑点有意思的话题啊。我仿佛丧失了听懂完整句子的能力,对于这个男人的言语,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回应他,或者说是在潜意识里抗拒着。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我吃下最后一块鸡肉,毫不掩饰迫不及待地说:“对不起!抱歉……”他停下自言自语,抬起头看着已经站起身的我。“我吃完了,再见。”

    我尽可能地保有风度,步伐稳妥地把餐盘送到了回收处,然后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头也不回地下楼。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想象身后的目光。

    02

    午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钟,窗帘拉着,屋里黑漆漆的。我躺在床上,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陌生男人。我端着餐盘站起来时,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在我脑海里变得十分清晰,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讶和不解的眼神。

    回过神,饥饿感开始袭来。我约小威吃晚饭,他说去仁园餐厅吧。

    我愣了几秒,本想拒绝,但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觉得在微信上说不清楚,就囫囵答应下来。又躺了一刻钟,终于下床简单洗漱。

    五点钟刚过,我就出门了。

    坐在餐厅的角落里,我戴着棒球帽,看着大门的方向,小威应该快到了。低着头刷微博,忽然有种不适感。有些时候人的第六感精准得异常。我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餐厅大门,那个红色的书包就这样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这一次,我非常冷静地压低棒球帽。

    片刻之后,小威走了进来,环顾一周后找到了我。

    那个男人在自助餐区取餐。小威示意我过去的时候,我犹豫了几秒,终于硬着头皮走过去。我小心地比画着试图告诉小威要和那个男人保持距离,但就在小威看见那个男人的刹那,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眼神可以初步解读为:“我懂了。”

    我露出苦笑。

    几分钟后,我们两个人回到餐厅角落的座位上。而那个陌生男人坐在了离我们最远的另一角,他的周围坐着几位正在大声聊天的女孩。

    “济时楼怪人。”

    “啊?”我咽下嘴里的饭,“济时楼不是图书馆吗?”

    “他只在图书馆一带活动哦,”小威指了指窗外沐浴在落日余晖里的济时楼,用他一贯的低沉嗓音说,“是个传说人物。”

    “他就这样到处搭讪陌生人吗?”我觉得胃里一阵不舒服。

    “比如说现在。”小威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角落。

    我回头,看见那个男人站在那群女孩的餐桌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女孩们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今天中午坐在我对面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我们都说那是他要传达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警示语录。”

    “你们?”

    “我在去年的夏天就被他搭讪过,在济时楼的讨论教室,”小威淡然道,“被他‘警示’过的人应该不少吧。”

    “……”

    我再次回头看的时候,女孩们已经急匆匆地离开餐桌了,那个男人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03

    饭后,我和小威在公寓楼下草坪边的长椅上闲坐。余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退去,不知道哪里养的家鸽在银灰色的厚实云层下成群地来回滑翔。

    附近流浪犬之家的志愿者们正带着狗狗们玩耍,它们兴奋地在草坪上蹿来蹿去。我百无聊赖地望着满脸笑容的志愿者们,小威却埋着头刷手机。

    认识小威两个月了,但我对他了解的其实并不多。他一度成为我生活方向的指引者,甚至包括了早中晚吃什么、该去什么地方度过周末和图书馆自习室该挑哪个座位。

    谢天谢地的是,那段时间很快过去了。我庆幸自己当初能够鼓起勇气,在第十次和他坐在同一间自习室的时候主动认识他。万幸的是,小威是个善良的人。我缺乏对他进行描述的词汇,但他在我的贸然搭讪之后大方地成了我的朋友,至少在这一点上没有让我太难堪。

    小威突然把手机递了过来:“半年前的旧帖子。”

    那是一条匿名帖,看语气应该是个女孩子写的。内容详细描述了她如何在餐厅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搭讪,害得她连饭都没有吃完就惊慌失措地离开。短短不过百来字,我在最后几句话里看见了“红色双肩包”几个字,对小威说:“他的标志也太明显了。”

    “那是他的logo啦,”小威说,“你继续看下面的跟帖。”

    “我也遇到过他!”

    “据说是研究生,就住在附近。”

    “你们说的是仁园餐厅吧?我朋友也被骚扰过。”

    “太可怕了,他心理有问题吧!”

    “……”

    “他都不知道羞耻吗?有没有谁能给他一点儿警告?”最近的这条跟帖发表于两天以前。我看着满屏幕倾泻而出的愤怒,突然松了一口气,毫无缘由地觉得似乎有人替自己出了口气。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又零星几次去仁园吃午饭。奇怪的是,我都没有再在餐厅里发现那个红色书包的影子。直到某日我去图书馆的自习室,刚进门就瞥见他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我终于在济时楼再次遇见“济时楼怪人”。

    他十分专注地伏在书桌上写着字,旁边几本厚实的书本垒成一摞,电脑打开在他的右手边,他的前面还坐着其他几个人。自习室静悄悄的,只有翻书的声响。他没有任何察觉,我坐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从书包里拿出棒球帽戴上。

    要不是我曾经受到他的“警示”,绝对不会注意到他。红色书包随意地放在地上,他自始至终专注于手里的纸笔。这个男人太普通了,从长相到此刻的所有举动,甚至包括了他在餐厅一个人吃饭时的样子。

    我有些失望,这个被冠以“济时楼怪人”的男人,怎么可以如此普通。

    他只不过是热衷于和陌生人搭讪而已。我心想,他一定看过那个匿名帖子,没准他还跟帖发表了一通“控诉”,但他仍旧满怀激情地和陌生人谈担当和责任,吓坏了无数人。

    眼前的书一直没有翻过,我盯着上面的某个字,满脑子纷乱的思绪。

    或许他只是不知羞耻而已。但就在下一秒,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似乎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样武断的定义。我又看了他一眼,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专注的普通男人,甚至可以用上“刻苦”“勤奋”这样的形容词。

    而我,居然在心里对他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那个红色书包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心里涌起一股可怕的羞愧感……或者说,羞耻感。

    几分钟后,我离开了济时楼。

    04

    又是匿名帖。“济时楼怪人”的名字被公布在了学校的帖吧里。

    新一轮的谩骂和指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有些男生扬言要把他的照片公之于众,附和之声此起彼伏。我盯着屏幕上触目惊心的言语,胸口喘不上气,仿佛自己是被声讨的对象。

    我点进了“济时楼怪人”的个人页面。

    只有零零星星几条转发的内容,留言里却已经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骂。

    我下意识地点开了私信窗口,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想,可为什么我这么慌乱?我是在做什么……去安慰安慰他,不是他的错?心里有声音在小声嘀咕,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记得你的红色书包。”

    —已发送。随后我迅速关掉了私信窗口。

    但几秒钟后,我收到了回复。

    “红色热情呀。”

    我关掉电脑,爬到床上,忽然觉得口渴。可是水杯在够不着的书桌上,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突然就病了。有个红色书包旋转着在空中飞舞,我盯着它,直到眼睛发酸,同时越来越渴。

    05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病了。

    一周后,我再次去仁园吃午饭。病还没好,喉咙仍然干痛。我戴着口罩走进餐厅的时候,忽然喉咙一痒,剧烈咳嗽起来。有那么一秒钟,仿佛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的每个陌生人都变成最正常的人,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我,而我就是他们眼里的怪人。

    有些尴尬,我手心里都是汗。

    这是后遗症,我安慰自己,等病好了就没事了。

    我环顾餐厅,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就在刚刚,我还觉得自己和他是相似的,都成了被注意的对象了。这世界上的怪人这么多,我心想,真庆幸我到底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指责他是怪人的,也不过是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成为怪人而已吧。就像我此刻坐在餐厅里,小心翼翼地揣度这一切,神态自若,唯独有些食欲不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怪人吗?我在想,那些所谓的怪人,会不会只是更加真实的人而已。

    我只要了些蔬菜和水果,吃完后就起身下楼。从楼梯口跨出去,看见阳光跌落在水泥地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碎片。

    然后,我看见他了。

    他蹲在地上,慢腾腾地抚摩着那条时常躺在餐厅楼下的黑狗。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了我,突然对我露出微笑,随后又低下头去继续抚摩着黑狗。我看见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狗的毛发上,油亮亮地闪着光。

    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眼角又瞥见他的红色书包,但我没有回头。济时楼的玻璃窗映出我的身影,步伐稳妥,面带微笑。

    至少这一刻,他似乎和我没什么不同的地方。

    我克制住自己不蹲下去摸那条讨人喜欢的黑狗,但他显然不需要这样的克制。

    其实我挺羡慕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