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厦大读书的前两年，我住在曾厝垵学生公寓，买了辆自行车。每天到学校本部校区上课要经过一条不到两公里长的隧道，叫“芙蓉隧道”。
这条隧道是厦大学生的涂鸦圣地。自行车在隧道里飞驰而过，两侧尽是涂鸦，动漫人物、历史名人、游戏场景应有尽有，那是漫长的岁月里无数学生留下来的青春痕迹。虽然墙上的涂鸦诞生之后过不了多久，就必然会遭遇游客涂抹“某某到此一游”或是“某某我爱你”等歪斜字迹的命运，但这似乎影响不了涂鸦人创作的热情。
当然，仔细想一想，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涂鸦人。他们都昼伏夜出，在凌晨的隧道里尽情挥洒涂抹。隔日醒来，睡意蒙眬的人骑车经过时，可能会赫然发现，某处又添了一幅崭新的斑斓印记。
后来去了台北，某个醉意醺醺的夜晚，我和凯米走过一条漫长的地下通道，没有人影，却只有扑面而来的斑斓涂鸦。其中有那么一幅涂鸦，让我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鹭岛，回到了某个夜晚。
01
选墙是个技术活。
至于怎么选，吴谦雅也不太明白，反正对她来说，只要把选中的墙抹白了，天一黑，她就能出动涂鸦。所以这个技术活指的不是墙面平坦不平坦、白亮不白亮的问题，而是说选墙的时候，得看看墙上原来有什么。
隧道就那么长，铁打的墙壁流水的学生，这墙上的每寸地方早就被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前辈们涂抹过了。要想涂鸦，就得自己开创新天地，说得直接一点儿，就是得自己带着桶白漆，趁着夜黑风高，把原来墙上的东西抹干净了，然后自己往上来个新的涂鸦。
当然也有规矩。
公认的经典是绝对不能碰的。群众的眼睛都是亮堂的，为了避免被口水淹死，要想涂鸦，只能挑那些不温不火又久经游客破坏的下手。比如写满了“某某到此一游”或者“某某我爱你”等字样，严重影响观赏，反正也没人注意，你把白漆往上一抹，白亮白亮的，隔天经过这里的同学绝对瞪着眼睛想半天也想不起来原来这个位置是个什么东西。
每天大清早骑自行车经过隧道去上课的时候，吴谦雅都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从头到尾东张西望，车也骑得晃晃悠悠。
她酝酿了整整一个月，终于选中了一副无论是远看还是近观都像是超现实主义的涂鸦。上网买了桶白漆，等夜深了就动手。
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吴谦雅躺床上打算先歇一会儿，闹钟响了就出发。结果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压根儿就没听见闹钟响。她一脸怨气地挣扎半天才从床上爬起来，出了门把白漆绑在车后座上，摇摇晃晃地进了隧道。
打着哈欠骑着车，几十秒钟之后吴谦雅就清醒了。
超现实主义涂鸦不见了，在她面前的是一面白亮的墙，在灯光下显得相当光滑。
吴谦雅拍了拍脸，认真地思考了人生，断定自己确实刚刚才起床，这墙千真万确不是自己抹的。
吴谦雅暴怒了，老娘挑的地方也敢抢！
02
隔天早上，顶着黑眼圈的吴谦雅骑车经过隧道的时候，满意地多看了两眼自己前一晚的杰作。心想，谢谢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好人，帮我把抹墙的工夫都省了。
前一晚，吴谦雅看着白亮的墙，心想事不宜迟，立马回住处带上工具，杀向现场开始涂鸦。显然那人也是刚撤不久，白漆还没怎么干。吴谦雅画得小心翼翼，只先用黑笔勾了轮廓。工作量太大，吴谦雅决定回去睡觉的时候，才刚刚画了这面白墙的十分之一面积。
今晨一看，大体上还算满意。
这幅迷宫涂鸦的草图，吴谦雅已经画了十多稿，全景图里的卡通小人和建筑，都是早就画好设计图的。线条繁复，整体大气，啧啧啧，吴谦雅心想，幸亏准备工作做得好，不然想先下手还得哆哆嗦嗦。
中午下课回公寓，吴谦雅骑车经过自己的涂鸦的时候又看了两眼。
有情况。
吴谦雅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几米开外，跳下车往后牵，仔细看了自己昨晚的杰作。那些画好的卡通小人和建筑，居然全被上了色，小男孩的帽子是蓝的，小女孩的裙子是粉的，几栋小楼的外墙是绿的……吴谦雅盯着这五颜六色的斑斓景象，整个人都惊呆了。
还蛮好看的。
下一秒，吴谦雅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又震惊了一回。
隧道里人来人往，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自己的涂鸦上色。说是这么说，人家早就消失在人潮里。吴谦雅在涂鸦前又站了一会儿，骑上车走了。
03
神秘的涂鸦人成了吴谦雅耿耿于怀的对象，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在接下去的一周时间里，每个夜晚，吴谦雅都会在午夜钟声响起之时，伏在墙上认真涂画。隧道里空无一人，灯光落在地上，落在墙上，吴谦雅觉得自己就是在蜕变的灰姑娘。虽然这个想法有点恶俗，但也乐在其中。
看起来乐在其中的还有那个神秘的涂鸦人。每天中午，当吴谦雅经过自己的涂鸦的时候，都会发现自己前一晚的黑白线条已经被涂上斑斓的颜色，五彩缤纷，颜料滴落在地上，像凝固的童话。
吴谦雅已经不介意了，她现在耿耿于怀的是，这个神秘涂鸦人究竟是如何躲过她的。虽然吴谦雅坚信，只要愿找，真面目还是会出现的，可她无论何时装作过客在隧道里穿梭，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谁在她的涂鸦上填色。
只有路过时观看的同学、拍照的游客，以及在涂鸦前盯着色彩出神的自己。
完成的面积已经超过四分之三。吴谦雅知道，一旦完成这个涂鸦，那个填色的人就永远没有办法找出来了。她一筹莫展，只能放慢速度，每晚只画一个卡通小人和一座小楼，弯弯曲曲的线条连起来，看上去有数不尽的故事在画里。
就在第十二个夜晚，吴谦雅画完那个穿了衬衫的卡通小女孩之后，忽然决定在画里加点什么。
04
吴谦雅给涂鸦的小女孩画了一本书，用细小的笔迹写了一句话：“我是个女孩。”
第二天午后，吴谦雅几乎是趴在墙上，终于在离女孩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牵着气球的小男孩。气球上写着：“我是个男孩。”
吴谦雅差点儿在墙上磕了个响头。当晚，她找出画里的另一个女孩，在她手里的纸飞机上写：“能和你做朋友吗？”
但吴谦雅没有料到，隔天中午她几乎把整幅涂鸦舔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回音。她以为是那个“男孩”没看见，可是此后的几天，男孩一如既往地填色，却始终不再回信。
涂鸦要结束了。
最后一个夜晚，吴谦雅用了最慢的速度，画完了最后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放着长长的风筝，他身后还有栋两层的小楼房，其实也不过巴掌大小。线条连成一片，吴谦雅像完成了一场拯救人类的大战，坐在地上，隧道天花板的灯光落在肩上。
她望着这面墙的所有线条和色彩。
那个神秘的涂鸦人就此别过吧。
陌生的人，终究是陌生的。画完了，应该开心点儿。
吴谦雅坐在地上想，至少知道他是个男孩子，何况涂鸦五彩缤纷那么美。
05
涂鸦完成的隔天中午，吴谦雅如期见到最后一个小男孩被填上色彩。蓝色的小短裤，黄色的上衣，身后那栋小楼房被涂成了樱桃的颜色，风筝则是一抹淡淡的绿色。
她在右下角的角落里，签上了“谦雅”两个字。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抬起头看着涂鸦，又开心又惆怅，像是得到了新的洋娃娃却弄丢了曾经最喜欢的洋娃娃。
那天中午，吴谦雅推着自行车，走完了剩下的半程隧道。走出隧道口的时候，有那么一小瞬间，阳光明晃晃地在眼前变成了五彩斑斓的亮点。
后来吴谦雅又去仔细地看了很多次，没有男孩的签名，也没有新的变化，只是多了一些陌生人小小的破坏。无伤大雅，吴谦雅心想，他消失了。
又过了一年，吴谦雅要去台北交换学习。出发前她又去看了一眼涂鸦。一年的时间，涂上去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淡了，游客的签字和涂抹让它变得有点儿脏兮兮的。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些线条，忽然又看见那个牵着气球的小男孩。
吴谦雅笑了笑，大概什么都没想。
06
圣诞节的夜晚，吴谦雅和室友们去台北车站吃晚餐。
从烧肉店里出来，到处都是喧闹兴奋的人群。吴谦雅戴着一顶圣诞帽，走在街道上。风吹过来的时候有点冷，围巾还在包里，她心想就快到捷运站了，就没去拿它。
那时候是夜里十点钟左右，进了捷运站之后这四个女孩子去了趟诚品书店，还逛了逛文具店。到处都喜气洋洋，店铺打烊的时间都不约而同地推迟了。
她们走过一条挂满了城市宣传灯箱的地下通道，拐了个弯，刹那间就变得稀疏冷清了。两侧的墙上都是巨大的涂鸦，人头、字母，还有香艳的。
吴谦雅有点兴奋，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涂鸦的隧道。
这条地下通道很长，迎面而来的零零星星几个人，神色匆忙，更显得这四个女孩子吵吵闹闹。吴谦雅在东张西望，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愣住了。
女孩子们安静下来，看着吴谦雅。
她旁若无人地盯着眼前那面墙。
那是一副巨幅迷宫涂鸦，线条绵延，卡通小人和建筑被线条连在一起。
吴谦雅走近那幅涂鸦，在无数的线条里，找到了一个拿着书的小女孩，一个牵着气球的小男孩，还有一个拿着纸飞机的小女孩，五彩斑斓，那么美。
室友问她：“怎么了？”
吴谦雅摇摇头，说：“等我一下。”
她转身在地下通道里奔跑起来，消失在刚刚拐过来的转角。
吴谦雅跑到文具店，买了颜料，又一路跑回来。室友们还在原地，看着她打开颜料，拿出画笔，把涂鸦最上角的那个小男孩身上的短裤涂成了天蓝色，上衣涂成了黄色，还把小男孩身后那栋故意画得歪歪扭扭的小楼涂成了樱桃的颜色，风筝呢，则是一抹淡淡的绿色。
画完了，吴谦雅蹲下来。好像有风从什么地方吹了过来。她在右下角郑重地写上了“谦雅”两个字。
07
深夜。
地下通道里空无一人。
墙上的迷宫涂鸦好像动了起来。最上角的小男孩放着长长的风筝，他在线条上奔跑着，风呼呼地响，风筝上写着一句话：“可是我要走了，你会来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