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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5女孩

    我认识叶岚是朋友介绍的。

    最初她有点犹豫,但我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最终还是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情。在某节历史课上,教授不知道怎么谈到了汉斯·阿斯伯格,而在这之前,我对阿斯伯格这个人,以及后来以他名字命名的病症,乃至这个群体一无所知。

    必须承认,那是让我极为震惊的一节课。

    所谓的正常人总是按照自身的标准去度量别人,而自作聪明的人从来不会怀疑自己判断的准确性。但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或是一个群体都是不公平的,更不用说少数派群体。

    叶岚很漂亮,即便她是个as女孩,但她表现出来的是智慧和冷静。我不知道她在过去的二十几年时间里,是否真正进行了一场漫长的“隐忍”,但是她善良地给了我一次机会,去看见一个人被定义为“特殊”却无异于任何人的生活,所谓的爱恨情仇,从来不分对象。

    我总是对别人说,你要去看。

    如果看不到,你至少要谦虚地聆听。

    01

    大概傍晚六点钟,叶岚最后一个从编辑部的办公室走出来,此时此刻,位于台北信义区的这栋写字楼里基本没人了。走进电梯,手机信号减弱到一格。也几乎是掐准了时间,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下班了。我马上就回去,现在要去等公交车。”叶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刻接到这通电话,来自她的母亲,而且永远只有这两句对话。这已经持续了六年或者更久。她走出大楼,过天桥到对面的公交站。有几个人在等车,都是天天遇到的熟悉陌生人。

    按照叶岚说的,不会超过一分钟车就会来。她习惯最后一个上车,这班车下车才收费。她径直走到最后面的座位,那里一般是空的。台北的公交车就算是高峰时段大多也是冷冷清清,乘客之间都离得很远。

    以往的这个时候叶岚会和方豪传简讯。但今天她没有这样做。昨天也没有。三天前她和方豪分手了,是方豪提的。叶岚同意得很干脆,她没有揣测方豪是怎么想的。一切烟消云散,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叶岚处理感情生活的方式一直不带感彩。

    但她刚才差点儿就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给方豪传简讯了。三天了,还是不怎么习惯。叶岚皱了皱眉头,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不习惯。

    如果把时间推回去,几年前的叶岚,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会有男朋友。

    “这不是什么夸张的事情。”叶岚说她相信这个词背后的力量,就像相信自己天生就是异类一样。

    “我在公司里是个经久不衰的话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岚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停了下来,没有再说话。在公司里,她给同事的印象是低调又不苟言笑,还有点儿“不懂礼貌”。

    照理说,一个职场女孩,不应该轻易被冠上“不礼貌”这样粗鲁的标签。但叶岚入职六年来,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一次私底下的同事聚会,甚至平日里在公司都不大和别人交谈。因为她高深莫测,公司里的女同事对叶岚抱着本能的敌意,但她们手里可以制造舆论的素材却又屈指可数。

    关于叶岚,没有八卦和绯闻,态度冷漠,工作勤恳,热爱加班。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阅读速度超群。在编辑部这样的地方,这种本领确实会显得稍稍引人注目。

    叶岚从十一岁之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用无言和高速阅读解决一切。她早已经习惯在任何时刻不说话,除非迫不得已,因为她生怕自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讲上几个小时,然后再一次被所有人当成异类。

    叶岚人生的第一个转机就是方豪,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男孩让叶岚相信自己拥有了爱的能力。这很奢侈,也很艰难。

    方豪是在叶岚入职现在这家出版公司的时候认识的。

    叶岚工作的公司在写字楼的十六、十七层,方豪在十五层。每天早上在电梯口都会遇到方豪,叶岚发现了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的时间点总是一样的,下班的时间也是。叶岚是一个非常规律的人,因此她对方豪有了“某种简单的好感”。

    02

    方豪对叶岚有所表示是在两个人某天下班的时候。

    方豪第一次开口和叶岚说话,就直接邀请叶岚一起吃晚餐。她被这次简单的邀请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叶岚还是点头答应了方豪的邀请,那是她工作之后第一次没有在下班后直接回家。这也像是一个转折,叶岚终于发现自己能够进行奢侈的约会,她的生命里终于有男生闯了进来。

    那顿晚餐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叶岚用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说到任何可能失控的话题,并且绝口不提自己的工作。她有些焦虑,因此忘了给母亲打个电话,也错过了所有的来电。于是当她结束这次“约会”匆匆忙忙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大事不好。

    当晚是一场浓墨重彩的争吵。

    叶岚认为一切无可指责。但母亲对于叶岚的态度爆发了歇斯底里的责骂,她指责叶岚“自私”“没心没肺”。这让叶岚充满了恐慌,她短暂地丧失了语言功能,躲到房间里,把母亲隔离开来,从书架上拿下那本最厚的书开始读起来。用了将近三个小时,她把自己沉溺在一个恍惚的世界里。读完那本大概有九百页的书之后,她再一次想起了母亲那张愤怒的脸。

    但叶岚似乎并不能准确地理解“愤怒”。

    她只是基于某种经验得出的结论:母亲是愤怒的。叶岚在那天晚上有点儿失魂落魄,她再一次因为无法感知他人而觉得悲伤。有点讽刺的是,叶岚自己也“不知道那种情绪是不是真的可以被称为‘悲伤’”。

    03

    叶岚知道自己必须和方豪讲清楚。

    于是有了第二次约会,叶岚做好了终结和告别的准备。

    那天,叶岚跟坐在对面的方豪说:“我是阿斯伯格患者。”然后她有些不自然地拿起饮料喝了一口,又说:“我可能永远不会了解你。”方豪说:“那你最擅长的是什么?”这个问题让叶岚有点意外,她回答:“我擅长阅读,但我的阅读理解总是做得很差。”方豪说:“我最擅长的就是阅读理解,不管是英文还是中文的。”

    叶岚有点烦躁。她猜测这可能称得上是一句情话,但她没办法接受。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她又开口说:“我们不会在一起的。”

    方豪并没有打算放弃:“我知道阿斯伯格。”

    叶岚说:“知道有什么用。我才是患者,你能知道什么?”说完这句话,叶岚起身要走。方豪有点不知所措,也连忙站了起来。叶岚说:“再见了吧。”随后迅速离开,留下方豪一个人在餐厅里。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下班的时候叶岚都会在一楼的大厅里看见方豪。她装作没有看见他,但是方豪会跑到自己面前来,希望叶岚能够给他一个说明的机会。这样的拉锯持续了半个月后,叶岚给了方豪一次机会,两个人直接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叶岚说:“你有什么想说的?”

    方豪说:“我查了很多关于阿斯伯格的资料。”

    叶岚不为所动:“可你还是会受不了我的。”

    方豪说:“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叶岚觉得他在说大话,开始变得烦躁。大厅里太吵,让叶岚有些不适。但或许只是叶岚太敏感了,她受不了无序的声响环绕在身边,这对她是一种折磨。方豪还想说话,叶岚制止了他:“我从小最好的朋友就是书,不是人,你知道吗?我是怪胎,已经二十多年了,你不会成功的。”

    叶岚起身要走。方豪在她眼里就像是个任性的小孩,没有什么继续交谈的必要。

    方豪再一次陷入了无措之中。

    04

    关于后来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叶岚语焉不详。

    不过那应该是一个称得上“浪漫”的场景。叶岚在后来又答应了一次和方豪的约会,时间已经是在两个月之后。叶岚努力想要知道方豪是怎么想的,但是她明显做不到。

    这一次约会,话题无意中扯到了叶岚的工作。她在编辑部刚刚完成了一部翻译小说的校对和编辑,话题一扯,把叶岚以前编辑的书都扯了出来。方豪显得很兴奋,和叶岚聊起这些书来。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聊了整整一下午,叶岚背诵了很多长篇幅的片段,方豪始终充满耐心、“兴致勃勃”。叶岚觉得意外的是,“方豪好像都读过这些书”。

    就是在这个下午,叶岚做出了放弃抵抗的决定。方豪成了她男朋友。

    05

    自从三天前方豪提出分手之后,叶岚这几天每到某些特定的时刻就会烦躁。

    吃饭的时间,下班的时间,在公交车上的时间。这些本该有方豪身影出现的重复举动突然被无形地破坏了。叶岚习惯重复,“但这种重复对方豪来说应该很痛苦吧”。叶岚试图理解方豪,但比想象中要难得多。

    对叶岚来说,一切的暗示和婉转都是不存在的。她无法辨别这些东西背后真正的意图和心理活动,甚至有些时候连对方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都是难以理解的。仿佛这个世界天性善良,眼前的人不过是善意的陌生来客。

    她知道自己是成年人,要克制住自己做不该做的事情,但是对于她来说,克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需要一个转移注意力的途径。母亲知道叶岚和方豪分手的事情后,变得格外紧张,要求叶岚下班得马上回家。

    这个周末,叶岚决定重新参加聚会。

    上一次去参加聚会,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种规模很小的阿斯伯格患者聚会。七八个人,大多互不相识,是在论坛或者什么线上的地方召集起来的,再选一个可以聊天的场所,最好要有单独的包厢或者房间,挑上一个大家都有空闲的时间,聚在一起说说话。

    这样的聚会私底下被称作“百家争鸣”,带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每一次聚会的出发点都是理想化的,希望互相分享自己的生活状况,对别人遇到的问题提出一些意见,或者仅仅是提供一个倾诉的地方。但实际上,聚会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受控制了。

    这次聚会简直算得上是一场灾难。

    叶岚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觉得窒息和吵闹。那是一个类似于漫画馆的地方,空气里有一股膨化食品的味道。那天叶岚独自坐在角落,对周围的人抱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敌意。叶岚的听觉比普通人要敏感一些,不过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可能也是。他们交谈着,说话的声音传到叶岚的耳朵就变成了四面八方的嗡嗡响,让她备感不适。

    叶岚第一次在聚会上失控了。

    她对走过来刚想和她说话的男生爆发出狂躁的叫喊。对方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房间里的灯光不算明亮,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叶岚朝着男生吼:“你离我远点!别过来!”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叶岚。

    “我们真的能互相理解吗?我觉得不可能。”叶岚在众目睽睽下摔门而去。下楼之后在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买了两瓶水,三两口就喝完了,还是觉得口渴。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聚会毫无意义,这些根本没有办法互相感知的人究竟要如何交谈?每一次聚会,所有的人都像是憋了太久,想把自己一直不能说的话一次性讲个痛快。

    但所有人都是倾诉者,谁来当倾听的人?

    叶岚才发现,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方豪就是那个倾听者。

    第一次,叶岚觉得自己理解了方豪。

    06

    1944年,奥地利儿科医生汉斯·阿斯伯格的一篇论文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所遮蔽。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阿斯伯格综合征才终于开始被世人所知。而到了2012年,“阿斯伯格症”的名字被美国精神医学会取消了,历史在循环往复。

    到网络上搜索“阿斯伯格”,跳出来的网页不计其数,仔细寻找会发现论坛和帖吧里有一些孤独的页面,聚集着一批同样孤独的倾诉者。“阿斯伯格”也被缩写为as。而在各种百科里,“阿斯伯格症”的词条下,会写着牛顿和爱因斯坦也是该病症的“疑似患者”。但这一切,更像是给局外人看的。

    叶岚的世界坍塌的时候,她才十一岁。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傍晚,十一岁的叶岚在学校里的沙坑边和其他同学玩耍。已经放学了,叶岚在等爸爸来接她回家,他们约好在学校的大铁门边见面,沙坑就在大铁门旁边,要是爸爸走进来,她一眼就能看见他。

    林老师从教学楼走出来,她是叶岚的班主任。看见在沙坑边玩耍的学生们,她没有停下脚步。这些小孩纷纷和林老师说再见,叶岚也和她挥了挥手。林老师走出学校的大铁门,看见一个男人,她认出这个人是叶岚的爸爸。看见林老师走过来,叶岚爸爸说:“是林老师呀,我来接叶岚回家。”林老师脸上有点惊讶:“您怎么不进去找她?”

    叶岚爸爸说:“不用了,我们约好了在大铁门这边见。”

    林老师看了看手表,告诉叶岚的爸爸,叶岚正在学校里的沙坑玩耍,应该忘了出来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叶岚的爸爸没有在意,和林老师道别之后走进学校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叶岚也立刻看见了爸爸,随后两个人一同回家。

    那天应该是周五,周末就要来了。在回家的路上,叶岚和自己的爸爸说了自己在学校一天都干了什么。两个人有说有笑,和每个父女一同回家的傍晚一样。

    谁都没有在意那天关于大铁门的“约定”出的那一点点小差错。

    过完周末,新周一的第一节课和往常一样。但林老师在上课前突然说起了其他的话,她说班上有同学“太自私了”,应该被批评。

    叶岚端正地坐着,下一秒,她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个“自私”的同学就是叶岚,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林老师把上个周末遇到叶岚爸爸的事情在班级上说了一遍,“居然让自己的爸爸在外面等着,自己却还在玩耍”。

    叶岚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思考就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

    她站了起来,这个举动让林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随后叶岚开口反驳林老师的观点,为自己辩护,“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那是我和我父亲的约定,出了差错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你算什么?”叶岚开始滔滔不绝地指责林老师,顺带把长久以来在课上对她的不满都说了出来。

    叶岚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直到她爸爸匆匆忙忙赶来。

    从那天起,叶岚像变成了隐形人,在学校里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同学对她感到恐惧,林老师既是愤怒又是害怕,终于不再触碰这个可能再一次瞬间炸裂的女孩。叶岚成了异类,她的爸爸为此深深地懊恼过很长的时间。试图挽回的林老师甚至有过几次要和叶岚道歉,恳请她回到最初的样子。

    但是叶岚发现,她更可能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只要你是天生的异类,就迟早要爆发。”

    07

    “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残忍时的帮凶。”

    但世界大多数时候是善良的。

    叶岚对此没有怀疑过,只是因为太过于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才让她变得沉默寡言,不予抵抗。她从来没有对那个在课堂上批评她的林老师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憎恨,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对别人的生活附加评价指手画脚。

    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但对叶岚来说,时间可能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和方豪分手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叶岚在这栋写字楼里再也没有见过他,就像方豪消失了一样。不过叶岚内心惊人地平静,她不做任何的猜测,而是在恢复一种久远的隔离感,和这个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

    我在信义区的诚品书店见到叶岚的时候,距离她和方豪分手刚好二十天整。因为一篇论文的需要,我认识了as这个群体,通过在辅大的朋友认识了叶岚,经过半个多月才终于见到了她,这让我有些紧张。

    见面之后,我绝口不提方豪,尽管我们在这之前已经通过简讯和le聊过各种话题。但让我惊诧的是,眼前这个具体的叶岚完全不像是一个as女孩。在这次见面的最后,我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这个疑惑。

    叶岚在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她告诉我,这需要十几年的练习,然后学会“克制”。

    我点点头,“克制”真是个随处可见的词语,比我想象中的来得简洁,但也来得困难。但是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思考是不存在的。我猜,她在努力理解我的心情。

    在某个论坛的as板块里,我看到了一段话,那天下午我把这段话念给叶岚听:“请不要怜悯我、试图治愈我或者改变我。如果你能在我的脑海里待上哪怕一天,你会看到这个世界最精致的细节,你可能会因此而落泪。而我绝对不会为了换取所谓的‘正常’,牺牲这哪怕一丁点的美好。”

    叶岚听我念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笑意。这很难得,在她的朋友口里,叶岚是一个极少极少露出笑容的人。我念完了,表达了我对这种“美好”的不解。

    叶岚神秘一笑,说,这是无可奉告的部分。为什么?因为她也不能确定,这对于一个被世界定义为“正常”的人来说,是否真的会是美好的。

    我同意了这个观点。

    见面结束的时候,叶岚突然对我说:“方豪约我明天吃晚餐。”我惊讶地开口道:“你去吗?”叶岚没有直接回答:“我想这次我可以当一回聆听者。”

    显然,和几年前的叶岚已经不同的是,现在的叶岚全然笃信自己会有一个值得倾听的男朋友。或许是方豪,或许不是。

    但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去懂她,去被她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