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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之后泡茶吃点心,默苍离捧着上面缀一点红的白团子,似乎在走神,编辑千方百计想办法打开话题:

    “老师,你要不要在外面租个工作室啊?我听说这种做法在专业作家之间很流行哟,听说能帮人比较容易地进入写作状态。”

    默苍离瞥过去:“你觉得我是缺乏灵感?”

    气氛一下子险恶起来,编辑下意识地开始哆嗦。

    没想到默苍离并没有继续发挥他的毒舌功力,而是转了个话题:

    “下一本想写寺庙的题材,可能要外出选材。最近不用过来。”

    编辑有点傻眼,简直就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懵,反应半天才连珠炮似的迸出一串话来:“老师你要去哪座寺庙如果需要安排车子或者什么随时打我电话——”

    默苍离打断他:“我已经初步有计划了。”

    听到这句话,编辑的表情几乎是惊恐的,离开默苍离的小院的时候步子都在打飘,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应该回家路上拜一拜感谢木头开窍铁树开花还是赶紧撒撒盐祛除一下白日见鬼的邪气。

    3、三梅始发

    俏如来在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选择了艺术学院,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却也同等地就在意料之中。一般而言,这种世家公子不是从小一通精英教育训练下来脸上就写着“成功人士”四个大字,就是随心所欲独辟蹊径非得搞点设计拍拍电影玩玩艺术才能体现品格。这种世人的刻板印象,似乎多少能给俏如来这般的专业选择留下注脚。

    但是史精忠做出这种选择,还是多多少少令那些熟悉他的亲人好友们有些惊讶。毕竟比起飞扬跳脱的史仗义和性子犟得像头牛一样的史存孝,素来稳重体贴的史家大儿子简直就是在用每一根头发阐释何为“继承人”一般,无论是学业社交还是照料家庭,处处都完美无可挑剔,连两个弟弟的青春期问题都由他代忙碌的父亲一手处理了。史氏在中原方面也算首屈一指、能跻身九界五百强的大企业,纵然史艳文有“天下儒商”之名,极看重家人亲爱,也免不了要因为公务飞来飞去,一年在家的时候不足三分之一,对于自己的三个宝贝儿子,也多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大儿子到底为这个家做了多少事,不用旁人提醒,史艳文自己心里也极清楚。

    因而在最终提交志愿那天晚上,史艳文将大儿子叫到自己书房,先让他将志愿表拿来。果然,不出意料,第一志愿便是工商管理学院。

    “精忠,”史艳文将志愿表放到一边,语气和缓,“你真的对这个专业感兴趣吗?”

    “自然,我……”

    裹在高中校服里的少年抬起头,却在接触到父亲眼光的瞬间,重新垂下了眼帘。

    “我继承你们祖父这份家业,多少也是出于个人兴趣。现在钱挣得已经太多,多得我们一家人完全可以吃用不愁度过下半辈子。精忠,史氏企业不一定非得在史家人手里。你不一定非要继承我的位置。你想做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挣钱也好,不挣钱也好,爸爸都会支持——啊,只是不要违规犯法就好。”

    因为最后一句补充笑起来,天生白发的少年缓缓抬起眼,直视自己父亲:

    “我知道了。那我今天晚上再重新想过。”

    ——最后,便是史精忠以不必要的高分为艺术学院录取了,专业是中原艺术史方向。当时天天帮大哥蹲等录取通知的史存孝看到这份通知差点没掉了下巴,冲进去就跟大哥说录取通知送错了。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总算是搞清楚原来是史家大儿子自己改了专业。看到录取通知,史艳文微笑着道:“啊,如果是这家大学的话,你可以经常去找冥医教授蹭饭了。”

    当然他进校之后,如何掀起了院花评选的热潮又收到了多少不分性别的告白信……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本来那些觉得富家公子只是大学四年来寻乐子的教授们,也被史精忠认真勤恳的求学态度所打动,临近毕业的时候还专门有老教授问他要不要免试保研。

    于是俏如来就这样悠哉游哉地在大学里混下去了。史艳文自从三年前成功将ceo职位交给认亲回来的罗碧,顿时过上了养老生活,天天呆在家里,似乎是想将之前多少年亏欠下的亲情关爱都补回来,关爱得双胞胎纷纷离家住校,小空更是别出心裁申请去魔界留学,越洋打电话回去说老爹你还是帮离婚的叔父带女儿吧。史艳文一想也对,于是转而去帮出差洽谈公务的罗碧接送女儿——俩人长得太像,小学老师都没发现来接的家长换了个人。这件事情被罗碧知道之后,据说半夜三更在酒店里响起一声怒号“不应该啊”——将这件事打电话转述给大哥的时候,史仗义明显憋着笑。

    想象了一下被莫名其妙坑回来的叔父,俏如来觉得父亲的养老计划可能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挂了手机之后他便去医学院拜访多日不见的冥医教授,顺便被拜托了去友人家浇水的事情。

    然后他见到了默苍离。

    那天晚上他做了许多梦,每一个都记不得。醒来之后只觉浑身冷汗,走去盥洗室泼一把冷水在脸上,稍微从昏昏沉沉中清醒些许,偏又眉间抽疼。他抬头望向镜中,眉心那一颗红痣仿佛由血凝成一般,倍加艳红起来。

    他定定地望了片刻,终于将额头抵上镜子闭起眼睛。一开始他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下意识握紧手指似乎寻找一串惯握的佛珠,而最终寂静慢慢退去,外面路上车声人声慢慢鲜明起来。

    俏如来最终又睁开眼睛,将自己收拾整齐,拿了书包去学校参加教研室读书会。不出意料,他基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读书会后老教授将他叫住,素来的好学生不免升起几分心虚,不过老教授讲的完全是别件事情——最近附近寺庙准备做壁画的返修工程,前期准备需要将原始壁画重做一份白描线图(之前的线图年代太久,恐怕不堪使用)。这件工作虽然需要技术,报酬却微薄,唯一不过是能为以后工作积累些经验,便问俏如来要不要试着去看看。

    “当然要去。”俏如来忙道。他一直对这方面工作很感兴趣,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俏如来和寺庙那边确认了行程,稍微打了电话向家里报备一下,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拎了画具箱,搭长途巴士进山了。之前大四时候他和学弟学妹们来同一处庙中做过相似田野考察,接待的知客僧人也是熟面孔,略一寒暄就引他去供客人留宿的房间。他将东西放好,便熟门熟路绕出去看殿中将要整修的壁画。上次他们来也一样是做壁画白描,不过那时候,一人只凭着兴趣描一幅哪怕一角便好,不比现在的工作量。

    俏如来站在佛殿之中,看着壁上天人阿修罗已经在时光中脱落颜色变得模糊的诸般变相,视线描摹过一段段圆转如意的线条,心中计算着工作量和明天开始的时间。而这时殿外隐隐响起人声,然后声音和脚步声逐渐接近了,似乎是在介绍正殿的壁画。

    “……是啊,有大约三四百年历史……可惜……无法考证……”

    大约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客人吧。

    俏如来想着,下意识扭过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定住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的春意却尚未远去。满树盛放的玉兰下,一道墨绿色的身影正伫立在那里。

    正是叫他做了一晚上梦的默苍离。

    4、四柳始青

    四柳始青

    默苍离的目光只短暂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就移开。男人是不太常盯着人看的,甚至眸子也因为墨色太深,而给人以一种万事万物不入他眼中的错觉。无视了殿中的俏如来,默苍离拾阶而上走入正殿之中,无声注视了片刻供奉的佛像,便转头去观赏两侧壁画。

    俏如来收敛声息站在一边,反而是知客僧人忙不迭为两人介绍:“默先生,这位就是过来我们这边帮忙的学生,高材生喔!俏如来,这位是默苍离默先生,很有名的小说作家,专门来取材的……”

    默苍离这时候淡淡插了一句:“以前见过。”

    “哎呀,那真是有缘份。……”

    知客僧人又在说什么,俏如来没有注意,因为默苍离此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仰首看着壁上已经被时间磨蚀而部分模糊难辨的壁画。两人的距离近得他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这让他有些想要逃走。

    “画的是什么?”

    默苍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天人与阿修罗的征战。”俏如来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不符常规。”默苍离说。

    ——这也确实。一般寺庙的两厢壁画往往都是佛陀弟子或者护法天王(壁画在这一点上往往是经费匮乏、无法制作雕塑的代替品);但是这里的壁画则显然是一个故事的某部分。

    俏如来说:“恐怕是供养人的要求。”

    “你有可以支持这个观点的文献?题铭?相关地方志记载?”

    “没有。”

    “那就是你自己的臆测。”

    俏如来抿住嘴唇:“是。”

    小说作家没有继续将质问进行下去。他驻足片刻,便转身向殿外走去。知客僧人对俏如来一礼之后也走了出去。

    俏如来慢慢地出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是汗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而阴翳之中的那些壁画,也变得模糊而不辨线条。殿中袅袅的檀香之中,却不知从何混入一缕轻微的草木气息,徘徊不去。

    俏如来本来以为默苍离当晚就要返回市内——这座寺庙地处偏僻,游客稀少,那些为了古建和壁画而来的摄影发烧友们往往也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才能搭上回程的巴士。结果,当他在斋堂自己热饭的时候,就看到了悠悠然抱着ipad走进来的默苍离。

    “一份素面。”

    像点菜一样地吩咐过之后默大作家就坐到桌子上去戳他的平板了。俏如来很勉强没把勺子掉进大锅里捞不出来,结果还是将面条弄好恭恭敬敬端上去,才敢问出来:“您没回去?”

    “取材。”默苍离说,似乎这样就解释了他要在这里短住的事实,“晚上只有你?”

    “大师们过午不食,做饭的师傅不会过来,留一些食材我们自己解决……去年来田野实习便是如此。”

    托盘里两只粗瓷碗盛了阳春素面,面条雪白,汤汁调成褐色,豆腐笋尖之外别无他物,唯一点了两点芝麻油,飘起些许油花。默苍离没抬头,只说:“你是要站着吃饭?”

    “不。”

    青年脸上一赧,很快坐下。默苍离吃饭照例是眼睛不离ipad,俏如来一边吃一边偷看,觉得男人这样竟然完全不掉东西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结果是默苍离忽然抬起眼,说:“别用你简单的想法揣度我。”

    俏如来脸刷的红了,但还是坚持说:“吃饭的时候看东西不好。”

    默苍离又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玩他的ipad。

    俏如来在心里叹口气也只好继续吃饭。和默苍离这么面对面坐着吃面(还是他做的)总好像有点虚幻不实,但是刚才偷看被抓住总不好故技重施。两人吃过饭,默苍离一言不发起身离去了。俏如来将碗筷端去收拾,再出来时候,暮色四溢的庭院中已经不见人影。他穿过院落一路走回去,回到客房的时候看见对面房间里亮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俏如来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最终转身进去。

    第二天俏如来便就开工,将八尺宣纸固定在画板上,搬来立灯,研墨调水,便开始全神贯注地临摹壁上画幅。他专心工作,直到告一段落、放下笔来伸展一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默苍离就在身后。

    俏如来绝对是惊吓过度才没叫出来。

    “……您来多久了?”

    默苍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俯身过来看着俏如来的画稿,说:“这样似乎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