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8

    那天早晨的时候柱间提起了宇智波斑的名字。

    一开始只是寻常不过的公事对话:扉间带来火之国大名的信件,要求木叶派人手去护送火之国出使的使者。名单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拟定好了,只不过最后要经由火影确认一下。

    柱间没有什么意见。他的伤仍然没有完全复原,但已经恢复到能够在院子中短暂散步的程度了——这样的伤对他而言是十分罕见的,看过他伤势的人都觉得他能活下来已经十分令人惊讶了。幸好一切已经过去,柱间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慢慢恢复了。这样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柱间坐在桌前,看完了那份名单,然后说:“也告诉斑了吗?”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扉间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很快他就点了点头,说了些好好养伤的话便走了。

    柱间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这里本来是他熟悉的所在,每一根梁柱和地板都从他的木遁中生发而出,又在长久的时日之中固定了形象:一道不经意的划痕,一处微小的凹陷,因为长久开合而变得光滑的门框。这些细小的地方都成为一种提醒,提醒着曾经存在的那个人。

    然而斑已经不在这里很久了。

    他必须缓慢地让自己承认,必须看到那个空置,那个再也无人填满的角落,那永恒的不在场者。

    他必须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再相同。

    斑总是偏爱阴凉胜过阳光一些。到他家里的时候男人总是坐在不会被太阳射进来的那一侧,所以柱间已经习惯将他的坐垫摆在那个方向——即使斑并不正襟危坐,而是闲闲散散地倚在桌前,偶尔和他交换一些言语。那些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现在柱间早已忘记了。他所清晰记得的只有斑停留在那里的姿态。

    男人存在于此处。这个事实便是一切。这存在具有如此致密的重量,以至于交谈都会将其冲淡而失去那种鲜明的喜悦。在他自小到大所描摹的所有图景之中,那是不曾更变的一点。

    他和斑。

    他们所建立的村落。

    他们所守护的国家。

    这所有都凝聚眼下的这一刻中:他坐在这里,而斑半卧半躺在他的对面,就着落日的余晖看着手中的卷轴。那些建立到一半的房屋、仍然没有名字的村落、广袤的悬崖和丛林,都存在于这简单的图景那不可视的背面,那围绕着它的暗色花纹,那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意味深长的意义,令这目视的一切成为了全部的象征。他注视着这一切,在内心深处品味到一种深沉的喜悦。

    “柱间,这里……”

    斑抬起头,目光掠过他的脸。

    “你在听吗?”

    他探身过去看着斑手中的卷轴,伸手接过纸张柔软的一端。这一刻他们仿佛无限地贴近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斑,感觉到他低垂的眼,紧抿的唇,感觉到背上肌肉短暂的紧绷和随即的放松,连他们中间狭小的缝隙也成为了联系的纽带,令心跳呼唤着心跳,呼吸迎合着呼吸。这一刻柱间忽然意识到一个他本应不知的事实,这事实在长久的岁月中已经和他的心灵融成一体,因为太过密切反而无法成为认知的对象;但在这一刻,鬼使神差一般,那潜而未发的事实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瞬间照彻了所有隐藏在理性藩篱之下的念头。

    原来这一刻早已经埋伏在他的过去,只等着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才挺身而出、立在他面前。

    原来这一刻早已注定。

    “……柱间。”

    斑叫着他的名字,戴着手套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现在他看着他了。

    “你在想什么?”

    柱间没有办法形诸与口。他仍然沉浸在那发现的震撼之中,而言语一旦说出就将截断着突然而至的狂喜。斑无所逃避地迎接着他的目光,一开始是探询的,然后滑向笃定的一侧。

    “斑。”

    他终于能挤出这短暂的音节来。而斑点了点头。

    那一刻永恒不变。

    那一刻已经逝去。

    这并不矛盾。

    柱间想他应该已经习惯那空虚。

    即使在狭小的村落之中他们也可以避而不见,或者一个人会踏上旅途,没有寄来信件,也没有约定归来之期。等待是漫长的,但等待不是否定也不是绝望,等待和笃定的希望相连,知道另一个人仍然存在于世界上的某处,知道再见位于未来上某个不定的点。在那么长的时间中他将自己投身于这焦灼的等待,甚至令等待填补了空隙,编织出某个甜美的虚像:关于“有一天”的承诺。

    有一天那只酒杯还会被熟悉的手端起。

    有一天那套碗筷还会被熟悉的人使用。

    有一天那张坐垫上还会出现熟悉的身影。

    有一天。

    即使他熟知斑的性格和决绝,知道男人说出的话从来没有更改过。即使他明白等待延长下去不过落入虚空,那路过的脚步声永远不属于斑,偶尔飘来的声音永远不是熟悉的那一道。最终他只是惯于将等待披在身上,像是在岌岌可危的平衡里加上一点砝码。在炎热的日子里放上一把雪。

    有时候极熟悉的一切也会背叛人。

    房屋会忽然在视界里陌生起来。忽然发现的店家已经在街上伫立许多年头。日日观看的树木指向一道并不归家的歧途。有时候狗会忽然立起身子,警戒地看向虚无之处发出吠叫,如同察觉到言语将世界切割定义的一瞬。

    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一旦被命名之后,名字就反过来成为了言说者,而将他们抛入沉默之中。

    木叶之里和火影。

    他们起了这样的名字,将未来和理想都寄托于其中。那时候他们都尚且不知名字一旦离开两个人的对话进入言说的领域,就会成为新的准则和形范,模铸新的意义和魂灵。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会成为火影,火影会重新定义他:他是千手柱间但也不是,他是一个被人们呼唤的名字,一个影岩上的符号,一顶帽子,一件斗篷。他是希望,是模范,是必须履行的义务,是所有不适当去做的事情。

    他被名字一重一重包裹。与之相反,斑则将名字一件一件地解脱下去。

    不是宇智波的族长也不是木叶的忍者:他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他最初的名字。

    千手柱间或许可以追上去。而火影不能。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无法摆脱这名字。

    偶尔在注视自己镜像的时候,他会看到斑在名字的背后所投来的目光:冷冽的、漆黑的、难以解读的,从过去的某段记忆中遥遥望过来。那时候他们尚且亲密。是的,他仍然记得那个在河边的夜晚,月色下斑的身体半透明一般,从皮肤下发出苍白的暗光。他紧紧拥住男人,被理性所不能解释的恐慌占据,仿佛若非如此他就将失去他。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知道。然而男人迎向他的目光不带任何宽慰。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沉重地盘踞在斑的心头。在平静的每日里男人在和它生死相搏,有时候胜利,有时候败退。然而斑的骄傲令他绝不可能求援。话语只是徒劳地从他们之间流过。

    “不要再想了。”“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像这样,忘记它吧。”“我没有在想任何事情。”

    越去否定就越是存在。越去遗忘就越被忆起。柱间压下叹息,将男人拉向自己,反复亲吻着他眉间深深的褶皱,直到斑不耐地挪动着身体点燃刚刚沉寂的欲望。

    河水从他们的鬓边流过去,永不停歇地,令他们再也无法踏入那单纯的往昔,那时候他们仍然敢于做梦,敢于勾勒宏大的理想。而现在他们已经实现理想,理想却从他们的指间流逝下去。

    “从此以后万事大吉。”

    故事的结尾。无法达到的完美的静止。

    因为他们都活着。

    慢慢地,他开始提起斑。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呼唤过他了。并不是基于不要提起叛忍的责任感,而是为了不提醒自己等待的长度。但现在这一切总之无关紧要。等待的虚像已经散去,那空缺开始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寻求言语的某种填充。

    “不问问斑吗?”

    “这件事斑会感兴趣的。”

    “这橘子很好,拿一些给斑吧。”